我叫顾桥。
南国镇国将军府第五代顾家枪法传人——顾宣的嫡长子。
到我就是第六代啦!
我祖辈上是普通农户,因为没银子交人头税而参军,跟着开国皇帝东征西战,戎马一生。
听祖父说是太太太太爷爷当时存了死志,上战场当前锋那股不怕死的狠劲让他屡立战功,一步步从生瓜蛋子走到大将军,这才了有开国皇帝亲笔题字的‘镇国将军府’。
按祖父的话来说,全靠头脑简单四肢发达。
满脑子都是“来个人杀了我吧”的人遇上了满脑子弯弯绕绕的人把他的形象过分凶悍化。
什么有勇有谋南国战神,什么不败神话,都是吹的。
至少他从没赢过他爹。
可我就喜欢叫太太太太爷爷第一大将军!
祖父是顾老将军,爹爹是顾大将军,我就是顾小将军!
第一大将军定下过家规,其中一条就是顾家男儿一生只娶一人,只有妻,没有妾,通房也不行。
一经发现,狗腿打断。
所以顾家一脉单传,我从出生时起就是千娇百宠的小纨绔。注1
我不爱四书五经,就喜欢舞枪弄棒。经常被爹和祖父逼着习文墨,叫我学那些文绉绉的文章。可我一看那些文章就眼前发黑头脑发昏,那些字歪歪扭扭,跟蚯蚓爬一样,绕的我头晕。
好在有阿娘护着我,过得也潇洒。
阿娘是世界上最好的阿娘!
我说顾老将军和顾大将军啰嗦还不服气,顾老将军还指挥顾大将军来打我!
可恶!
打不过!
等我长大了一定要打回去!
享受荣华富贵的同时,顾家也有不少敌人,国内国外都有,为此我经常遇到刺杀,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不知道,但至少我记事的时候就在被刺杀了。
可能也是不想过于被动,所以才会对习武情有独钟。
毕竟一直被暗卫当皮球一样丢来丢去,虽然是相互配合掩护我后退……可是那很掉面子的好吗!我堂堂顾小将军怎么能不为我的寅五暗卫小弟报仇呢?!
四岁那年,爹爹在秋末时战死沙场,消息传到京城时,京城大街小巷都挂满了白布,阿娘说那些挂着白布的人家是我们顾家要守护的亲人。
我问阿娘,“李尚书、黄阿婆……都挂上了白布,他们也是我的亲人吗?可是他们不姓顾呀……”
阿娘可能只是笑了笑,也可能什么都没说,我记不清的。只记得那一年阿娘就开始病了。
祖父说要带我去城墙上看我们顾家拼死守卫的地方,城外有好多人身上都挂着白,我一手遥遥指着远处,一手紧紧拽着祖父的袖子,努力仰着头看祖父,“祖父,那里也有人挂白。他们也是为了祭奠爹爹吗。”
我久久没得到答案,脖子也酸了,正想低下头脸上却落下两滴雨来,渐渐的,雨越来越大。
全落我脸上了。
我伸手想抱祖父的大腿,可祖父却突然蹲了下来,这时我才知道,原来不是下雨了,是祖父哭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祖父哭,那个传闻中英勇善战,杀人如麻,不畏皇权,顶天立地的祖父哭的无声无息。
他说“阿桥,我们顾家五代人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代代忠良。护的不止是国,更是天下芸芸众生,是家国安宁,是百姓的安居乐业,是你身后的万家灯火。”
“更要记住你是顾家血脉,你身上流的是顾家的血,就算是死,你也莫要负了我顾家儿郎用血换来的声誉。”
“顾家儿郎,为国为民,可跪民跪家人,从未向权势下跪!头可断,血可流,脊梁不能弯!”
自第一大将军开始就没跪过皇族,皇上也不行,并且,这个规矩对顾家所有后代都有效。
这是开国皇帝给顾家的无上殊荣!
这些家规上写的东西我早已经滚瓜烂熟。一听到祖父说家规,下意识就接了下一句,“顾家没有软骨头,违者,打断狗腿,逐出家门!”
祖父灰蒙蒙的眼睛有眼泪沿着脸上的皱纹掉落,深浅不一,起起落落,我心里升起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出殡那天来了好多好多人,长街数里,街道两旁站望不见首尾的人,他们的个子,年龄,相貌不一但都着素衣配黑帕,我还看见了昨天进城的那五个人。四下悄然,唯有压抑的啜泣声不时入耳。
身后人群涌动,自发跟在出殡队伍身后,祖父说“不要回头,一直往前走。他们都是来送阿宣的。”
唢呐声尖锐刺耳,逼得我眼泪直流。黄白纸钱铺了满路,阿娘说那是爹爹回家的路。
那天雪落京城,京城迎来了第一场雪。
爹爹走后阿娘一直郁郁寡欢,大夫说是这是心病,心结未解,思念成疾。
祖父说是想爹爹了,我也想爹爹了,我们应该都想爹爹了,所以我就装成爹爹的模样,做爹爹做的事,说爹爹说的话。
如果不是侍卫拦着不让我去上朝,我六岁都能去上早朝了!
以前那些一起玩的人不是没来找过我,但都被我打回去了。谁叫他们这么没眼力见,说我模仿的不像,该!
反正府里的下人都说我和爹爹长得像,那就是像了。
我八岁的时候,阿娘抱着我笑,嘴里念着我的名字,念着念着就哭了。
阿娘那天说好多好多话,我好久好久好久没听阿娘说过这么话了。
“我们阿桥长大了,是个小男子汉了。”
“阿桥要听你祖父的话知道吗。”
“阿桥,对不起,对不起……都是娘亲不好,对不起……”
“阿桥,娘要去找爹爹了……”
“阿桥不哭,阿桥最乖了,阿桥不哭,不哭了。”
那一天也是初雪。
阿娘太想念爹爹,先去找顾大将军了。
镇国将军府上就剩下顾老将军和顾小将军了。
娘亲不在了,祖父也老了很多,以前无论何时都笔直的背微微弯着。
我怕祖父也不要我了。
所以我经常惹事,经常让祖父帮我收拾烂摊子,我想让他记挂着我,不要离开我。
我还没长大,还是需要看顾的皮猴,不要离开我,至少,不要这么早……
十二月下旬,翻墙逃课时看到一个人,她躲在角落缩成一团,头上还戴着白色毛绒斗篷,乍一看过去像元宵节吃的汤圆,一个白色小团子。
我喊了她几声都没应,伸手一碰才知道她睡着了,眉头紧皱很难受的样子,我怕出人命就抱着她跑回去找祖父。可能她真的太烫了害我分心好几次摔倒,好在没让她受伤。
祖父请来了大夫,难得看我逃课没追着我打,还笑着夸我做的对。我好久都没看到祖父笑了,那个小团子可以让祖父笑。
是不是我对小团子好祖父就会笑了。
大夫和祖父说她是云太傅的女儿,京都有这种病状的只有云家小姐了。才说完就有下人来报——云太傅来了。
祖父让我去祠堂跪着,去是要去的,但不是现在。我就躲廊外看着胖锦鲤,云太傅和祖父也不知是聊什么,好一会两人笑着走出主屋。
祖父又笑了。
云太傅抱着小团子走了,我就眼巴巴看着,祖父问,“你舍不得人家走啊?”
“嗯,要是她能多留一会就好了。”我巴巴望着云太傅越走越远的高挺背影。能让祖父笑的人走了,我确实舍不得。
祖父说云太傅的府邸就在隔壁,云太傅就是隔壁刚搬过来的新邻居,舍不得可以去看看。
我跪祠堂的时候就想着明天要去把小团子拐到家里来。秉持着这个念想我硬是一夜没睡,好早早去拐人。
谁知半路被祖父看见,被拉去练了两遍枪法,就在我以为自由的时候又老夫子挡了道,一上午我都踏出门半步!
午膳时间刚过,我就猫着腰要偷偷出府找人。
可还没等我去找她,她就来找我了,说是来谢我的。她眼圈红红的,像是刚哭过,我就逗她笑,费了好大功夫她才笑的,她笑起来可好看了,还有两梨涡。可是她笑着笑着就开始咳嗽起来,看那架势,我生怕她把肺也给咳出来了,匆忙去找祖父求助。
祖父找来大夫看过后大夫说是小团子体弱,刚才情绪又大起大伏才会这样,安静歇一会就好。
祖父这才松开揪着我耳朵的手。
后来我经常去找小团子玩,变着法子逗她开心,谁让她总是板着一张脸的,小小一个人,怎么还学起教书先生那一套了。
新搬过来的邻居就是云太傅的府邸,我想找她岂不是轻而易举。
为了让祖父开心些,我经常带小团子过来,时间久了我还挺喜欢这个小团子的。一板一眼的样子还挺可爱的。
我好像是习惯了逗她玩、哄她笑,问起她的房间来,她似乎也喜欢和我一起玩,但这是姑娘家的闺阁,她就算是个小孩子却也知道分寸。
她说女儿的住处是你一个男子能随便打听的吗?还说我是流氓、混蛋。
说着说着就要犯病了,我赶忙认错讨饶。
她应该是觉得我的行为太不合礼仪了。我也觉得,其实我刚问出口的时候就后悔了,确实不该,太冒昧了。
像个图谋不轨的混球。
我连忙向她认错,这次整大发了,哄了好久她才不情不愿的说原谅我了,哄女孩子好难啊!
一次夜里睡不着,我跑去没人的东阁练枪法,我摸着最喜爱的红缨长枪,想着将顾家枪法练一遍估计就困了。
祖父说顾家就是靠一手好枪法陪着第一任皇帝打下江山,获封大将军的。
枪法才练到一半忽的听到有东西摔碎的声音,我警惕的四处张望却没见什么动静,我知道祖父派了暗卫保护我,没突破暗卫那关,危险根本不会到我跟前。既然暗卫都没有动静,那就不是有人要来杀我。
东阁没人敢来,也进不来,钥匙就祖父和我有,来的时候看守的暗卫也都在,也不是东阁……
那。
我转头,那是太傅府。
助跑起跳,凭借丰富的翻墙逃学经验顺利翻了过去。
说来也是好玩,太傅府和将军府就隔着一面墙,不知道的还以为两府其实是一家,听祖父说是工人偷工减料,门面做的好,直到他们搬进来了才发现的。
我只是翻过一面墙就到了一个陌生的院子,院子里种着一棵紫藤花,现下还不是开花的季节,只有青色的藤垂落。
“哐当——!”
声音再次传来,顾我看向发出声音的房间,他抬手敲了敲,“喂!里面发生什么了,需要我进去帮忙吗?”
一阵寂静过后我再次问:“你不说话就当是需要我帮忙了啊,你说个话。”
“砰——!”
又是一阵声音传来,顾我还隐约听见熟悉的惊呼声,虽然很小声,但我还是听见了。直接踹开房门冲了进去,借着洒进来的幽幽月光,我看清了地上发着寒光的碎瓷片。
房中的东西有两三件摔在地上,看起来有些混乱,最扎眼的是跪坐在碎瓷片旁边的女孩。她的手脚被锋利的瓷片划破,鲜红的血液不断往外冒着血。
我急忙冲上去将人抱起来。
我边跑边喊,把太傅府上的人都闹醒了,他们的小姐发病了,太傅府上的人一时手忙脚乱,还是太傅出来主持大局才没继续乱下去。
不一会我就看到大夫拎着药箱子急匆匆来了,祖父也来了,知道祖父和太傅想问他为什么会大晚上出现在小团子房里。
东阁曾经在建造时出过几条人命,死状凄惨,就有传言说东阁闹鬼,是个不吉利的地方。祖父就严令禁止过,不让人靠近东阁,要是让祖父知道他偷摸着去东阁练枪那他绝对逃不过五板子。
光想着板子上的钉子就屁股疼。
云太傅因为女儿的关系暂时没想到要问我,祖父估计是想回去后在问我,那我还不如现在说出来。
低着头搅了搅手指,一咬牙,心一横,就把事情说了出来,太傅和我道了谢,祖父倒是说了我几句,可能是碍于云太傅在场祖父只发挥了平时十分之一的功力,就是阴阳怪气的功力长近不少。
后来我还抱着祖父的大腿哭求着要搬去东阁,当然,祖父虽然不答应,但是谁让我的倔强劲和祖父相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呢,祖父最后当然是同意了。
小团子的病情好转并稳定下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清晨,我没熬住睡了过去。
回到家后我才发现脚底被碎瓷片扎了几个血口子,直到我脱鞋看到袜上的红才后知后觉感到疼,当即嗷了一嗓子,祖父被我吓了一跳。
虽说我救了小团子将功抵过了,确实没有十板子了,但还是逃不过五板子。
我躺了一天后就能下床了,不过要拄着两根木头。
本来想出门逛逛的,但被祖父叫了过去,“国子监就要开学了,你明天收拾收拾过去吧,我已经托云太傅看管你了。”
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云太傅是当今大儒,他爹那一辈的状元,当朝太子的老师,以前南国第一书院的副院长!桃李满天下且不说,就管教严格这一点就是针对他来的!
听过纨绔浪子回头吗?
云太傅和现在的李尚书就是,李尚书是那个纨绔,云太傅是让李尚书浪子回头的那个人。
浪子回头了,至于回头是不是岸,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老夫子最喜欢说学海无涯,知识是学不完的。
我是非常认同老夫子的。
关于云太傅为什么会答应祖父管教他这个京城出了名的纨绔,他也在后来的几年才慢慢明白过来的——祖父救过云太傅,而且还教过云太傅一些拳脚。
嗯,没错,云太傅是祖父从战场上救下来的。
听说云太傅本来是参过军的,但后来弃戎从文。原因大概只云太傅才能理解,他醉酒时我问了一嘴,那时他说——武救不了国。
作为武将后代,我是不赞同的。可是让我不解的是祖父竟然同意了云太傅的说法!
不该啊!武哪里就输文了?
国君不行换一个行的不就是了!
当然,大逆不道的话我只能憋在心里,根本不敢说出去,当晚生着闷气把池里的锦鲤都喂胖了一圈。
国子监我确实去了,我径直走入学堂的门只给祖父留下心甘情愿的背影。
本来是打算睡到放学的,可是刚走进去就看到了做得端端正正手里的小团子,我立马在小团子旁边坐下。上课被小团子嫌弃蠢笨,下课被嫌弃吵闹,没事,我是那种有志气的人吗?显然——不是……
每天拿着课业跟在小团子旁边问这问那,虽然一直说我笨但还是会耐心教导;不小心磕碰到了,和刺过招产生的伤口,哪怕只是个小口子,小团子都会尽职尽责地替我包扎,国子监好像也不懒啊。
九岁那年的夏季,南国与北国的征战结束,南国将士们凯旋,班师回京。皇帝大喜,设下宴席特为此庆祝。
可惜小团子生病了没去成。
自从我围着小团子转后以前的“好朋友”都再没联系过,他们还戏说我重色轻友。我呸!小爷这是为了让祖父笑颜常驻,什么都不懂净给我编造谣言!
咳,当然了,小团子其实也挺有趣的……就是,如果云太傅不老是点他,让他回答问题就更好了。
总之,他现在确实没有玩伴在身边了。
单手支着下巴,看着宴席上的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谈话间便是一场交易、权谋斗争。
一群披着人皮的禽兽。
啧,腻了。
我找了个借口起身独自离开了那个浑浊水潭。边走边踢着小路边上的石子。
“啪嗒——哒——哒哒——”
小石子骨碌碌滚远,忽而听到一阵哗啦水声,以及几个人的谈话。
“哈哈哈哈哈!继续,继续啊!”
“只要你学几声狗叫我就放了你!”
“娴妃娘娘只是说给他一点教训,这样是不是太过了?”
“他、他好像真的不动了……”
足尖点地飞身而上,三枚石子直接在三人脑袋上各留下一个红肿的包。“嘶!谁啊!?”
手里捏着一颗小石子,上下抛着,在看清情况时任由石子下落,而后抬脚朝石子踢去,“嘭!哗啦——”水缸应声而碎,水顿时间流了满地。
——注释——
注1纨绔,泛指衣着华丽,游手好闲的富贵人家子弟。纨绔的反义是贫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