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江南已经开始热了,这日清晨,趁暑气还没上来,殷墉带上殷阆以及几个随商护卫,前往宜兴城外的一片茶园。
宜兴的阳羡茶誉满大江南北,尤其受达官贵人的喜爱,在番邦也是贵族争抢的好茶。
殷墉就在这边买了一座茶山,交给可靠的茶农料理。
这一路上,殷墉都在给殷阆讲茶,包括如何养茶制茶,如何运茶护茶,乃至品茶、品人生。
老爷子从十岁起就跟着上一代殷家家主走南闯北,无论什么生意,他都能讲得头头是道,殷家的藏书阁虽然存有各种经商的典籍,可书是死的,哪怕一个人将那些藏书都翻了一遍,可能还不如听殷墉讲这一路受益的多。
殷阆对老爷子的态度也变了很多。
曾经他还在二房住着时,老爷子对他而言只是殷家的家主,一个空有血缘关系却待他如远亲的生疏祖父。殷阆对老爷子无怨无恨,也没有其他感情,就算成功过继到大房,殷阆也只是深深地感激姐姐殷蕙,心里与老爷子还是保持着距离。
后来,殷闻受罚后,老爷子开始把他带在身边,指点他如何打理生意。
两人都知道,他们是因为各种原因阴差阳错凑在一起的祖孙俩,这亲情来得并不纯粹,殷墉并没有对殷阆表现得多宠爱,他对待殷阆,更像教导弟子。殷阆也做不来孝子贤孙殷勤奉承的那一套,他对老爷子也像对待先生,敬重有余,亲近不够。
但世间的任何感情都是处出来的。
随着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长,随着对老爷子的敬重钦佩越来越深,殷阆对待老爷子越来越自然,他会在上下船时体贴地扶着老爷子的胳膊,而不会再顾忌这种举动会不会被老爷子误会成刻意讨好。
年轻人自在了,愿意孝顺他,殷墉只觉得欣慰,照顾孙儿时也不用再顾忌年轻人会不会不喜欢。
来来回回的,祖孙俩之间因为常年生疏而产生的隔阂,不知不觉地也在这一路上消失了。
“祖父喝口水吧。”
在茶山上逛了半个时辰,殷阆取下腰间的水袋,递给老爷子道。
殷墉笑着接过,看眼下方的山景,仰头喝了两口。
殷阆也喝了两口,塞好盖子,重新放回腰间。
休息片刻,一行人继续出发,不料天气说变就变,大片的乌云突然就从天边飘了过来,雨已经下起来了,在天地间连成一片白茫茫的雨雾,随着厚厚的云层迅速朝这边靠近。
“这是阵雨,咱们先去茶农那边避避。”殷墉笑笑,并不怎么着急地道。
众人下山时,殷墉、殷阆走在中间,前后左右各有两个护卫,一共八人,其中就包括冯家悄悄塞进来的四个。
茶园所在的地方山峦起伏,青山绿水反而十分适合盗匪出没,护卫们的目光也都审视着远近的茶田树林。
尽管他们走得够快了,雨还是追了上来,骤雨又急又密。
殷阆一手扶着老爷子的胳膊,一手高抬,试图用袖子替老爷子遮雨。
只是手刚抬到一半,旁边突然伸出一只手来,重重地拍在他的手背上。
因为对方用力太大,火辣辣的拍打之痛几乎让殷阆忽略了其中一闪而逝的微微刺痛。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看向“偷袭”殷阆的护卫殷老七。
殷墉心善,从他还是少年的时候,就陆陆续续收养过一些孤儿小乞丐,记得本名的就还叫本名,无名无姓的殷墉就让他们姓殷,再起个简单好记的名字。他让这些人读书练武,长大后再根据各自的本事安排到殷家各处产业做事。
殷老七就是殷墉早起栽培的孤儿之一,他身形健硕魁梧有力,也是殷家护卫队的管事。
殷墉欣赏廖十三的武艺与品行,但他还是更器重身边从小就知根知底的殷老七。
淋了雨的殷老七眉头紧锁,没等众人询问,殷老七神色凝重地对殷墉道:“老爷,刚刚我看见一只红色的小虫趴在二少爷的手背上,那颜色过于妖异,我怕有毒。”
殷阆闻言,立即抬起手背。
他的手很白,因为才挨了一下猛打,手背红了一片,其中有一处还残留一滩拍烂的虫子尸体及黏液,只是眨眼之间就被雨水冲走了,与此同时,殷老七也在看他的手心,然后皱眉对殷墉道:“老爷,雨水太大,冲不见了,没看清到底是什么虫子。”
殷墉抓起殷阆的手,脸庞凑近瞧了又瞧,然后叫别人来看:“好像有个小红点,是不是被咬了?”
几个人都来看过,都觉得那红点是虫子咬过留下的痕迹。
殷阆笑道:“咬就咬吧,山间多蚊虫,没事的。”
殷墉不太放心:“还是先涂点药吧。”
他刚说完,另一个护卫拿出随身携带的专治虫咬的药膏,拉着殷阆的手替他抹了好大一块儿。
涂完了,大家也就把这件小事抛到了脑后,继续前去躲雨。
殷老七一边跟着众人奔跑,一边看了眼殷墉、殷阆祖孙俩,见二人没什么异样,他暗暗地松了口气。
在茶农家里上茅厕时,殷老七从袖中取出一物,丢到了茅厕深处。
一晃又几日过去了,待此番南下采购的丝绸茶叶等货物都装上船,殷墉宣布启程。
一共两艘船,八个护卫陪着殷墉祖孙俩坐船,剩下的几十个护卫住在货船上,日夜不离。
殷老七就住在货船上,每日都留意着前面船的动静,每当殷阆的身影出现在船头,他眉心都狠狠地一跳。
走了一个月的水路,五月中旬,众人上岸,将货物搬上骡车,再走半日就能到平城。
伙计们井然有序地搬着货物,殷墉请冯家安排的四个护卫去旁边的茶寮喝茶,一人送了五十两银子作为谢礼:“这一路劳烦四位壮士了,如今平城就在眼前,你们还是尽快回去复命吧。”
四个护卫互相看了看,道:“左右只剩半日,我们不急。”
殷墉笑道:“城门前人多眼杂,若被人认出你们,只怕传出什么官商勾结的谣言,对大人不利,如果你们实在不放心,可以先行离去,再远远地看着我们的商队。”
四人回想这趟江南之行,顺风顺水的,什么危险也没遇到,这都到平城了,燕王殿下的地盘,确实也不会再出什么危险,便同意了殷墉的安排。
殷墉把银子硬塞给他们,再目送他们骑马走远。
待四人的背影消失不见,殷墉看向码头,殷阆一袭锦袍站在那里,正盯着伙计们搬货。
货物全部装好,商队继续出发。
中途休息时,殷墉朝殷老七身边的两个护卫使了个眼色。
那二人就趁殷老七不注意,陡然出手,将人捆了起来。
殷墉看得出,殷老七吃惊归吃惊,后面并没有存心反抗什么,仿佛已经料到会有今日,并已经认了命。
护卫将殷老七按跪在了殷墉面前。
殷墉叫二人去安抚其他护卫,只留殷阆,然后从袖子里拿出一管小竹筒,竹筒尾部有机关,轻轻一按,竹筒顶端便探出一抹针尖来,短到难以辨认,却又锋利无比。
殷老七见了,苦笑一声:“原来老爷早就换了我手里的毒针,怪不得二少爷没事,老爷,既然您早已知晓,为何现在才出手?”
殷墉垂眸,转动手里的竹筒,声音苍凉:“我想知道,阿闻是只想害阿阆,还是连我这个祖父也不认了。”
殷老七心里难受,低着头道:“老爷这是什么话,大少爷是您一手拉扯大的,他怎会害您,不过是气您偏心二少爷,才犯了糊涂,若他连您也要毒害,我老七绝不会应下。”
殷阆神色淡然地听着,仿佛他们议论的并不是他的生死。
殷墉沉默了很久,收起竹筒的机关,继续问殷老七:“他给了你什么条件?”
殷老七眼睛一红,偏过头道:“平儿怀了大少爷的骨肉,大少爷说,此事成了,他会给平儿娘俩一个名分。”
平儿是他的小女儿,容貌平平,蠢丫头毫无自知之明,还真以为大少爷喜欢她,一心要给大少爷做妾。
殷老七恨铁不成钢,可那毕竟是他的女儿,还怀了孩子,他只能答应大少爷。
“这毒,有什么后果?”
“大少爷说,中了此毒,人会先有风寒发热之症,越烧越厉害,能保命,人却傻了。”
殷墉再度苦笑,问殷阆:“他要害的是你,你想怎么处置他?”
殷阆平静道:“孙儿都听祖父的。”
殷墉叹气:“知道我为何要冯家的人先离开吗?”
殷阆点点头:“家丑不可外扬,祖父,孙儿没事,以后也会防着大哥,您不必因此事为难。”
说着,他蹲下来,握住了老爷子的手。
殷墉看出了年轻人的豁达,这孩子小时候受了太多委屈,可能再多这一次,对他而言也没有区别。
可是他身为一家之主,不能再轻易绕过殷闻了。
二十鞭子打不出他的悔意,再把那冷血歹毒谋害亲弟的孽畜留在家里,总有一日,孽畜也敢朝他下手。
“殷老七有句话没说错,他是我亲手拉扯大的孙子,他心狠,我做不到将他送官。”
“等咱们回去,我会正式分家,给他们一家三口一份产业,让他们去番邦生活,这辈子都不要再回来。”
“祖父……”
“你不用再说什么,我意已决,这样对大家都好。”
殷墉确实对殷闻死了心。
然而当他回到家里,德叔却递给他一封殷闻的辞别信。
信上,殷闻交待了他被冯腾打伤的经过,自言心灰意冷要去外面游历一段时间,归期不定,让老爷子不必挂念他。
洋洋洒洒一封信,诉说的全是他无法在老爷子面前尽孝的痛苦,半个字都没提那毒计。
殷墉气笑了,问德叔:“他何时走的?”
德叔道:“端午之后,先前都在养病,养好了说要一个人出去散心,我也没敢派人盯着。”
大少爷好好的,他肯定安排护卫跟着监视,可大少爷废了,万一受了刺激自寻短见,他担待不起。
谁能想到,大少爷竟然离家出走了。
德叔还不知道殷闻做了什么好事,殷墉一眼就看透了殷闻这封信后的算计!
殷闻没有收到殷老七的通风报信,担心阴谋败露,所以提前跑了!
真败露,他跑得妙,没败露,他也可以装作只是出去散心,过段时间再回来!
敢情他苦心栽培了十几年,就教出来这么一个把聪明才智全用在邪门歪道上的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