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说完,李长河越发感到其中黑暗。

    百姓被先受叛军祸乱,又受厢军欺压,民愤积累到极致就要喷涌而出,结果偏偏这时气势汹汹的朝廷大军来了。

    朝廷大军在哪?为何而来?百姓不知。

    只有官府知道,因为安苏府掌握话语权,有话语权就可以为所欲为,他们怎么说,百姓就怎么信。

    话语权自古以来都是十分可怕的天下利器,大多数时候掌握在官家手中,具体下来就是文人。

    如果看五四远动之前不难发现,只要对读书人有利的历史形象,大多会被传颂塑造得十全十美,如同圣人,比如孔子、孟子、诸葛亮等等。

    以诸葛亮为例,因诸葛亮做到读书人的终极理想,不为国君实如国君,位极人臣。所以不管他原本何人,真的假的,演义也好,野史也罢都会往他身上加,久而久之,百姓也就信以为真。

    而魏在正史为正统,但魏之曹操确被骂得最惨,被妖魔化,被读书人各种贬低,久而久之百姓也就恨曹操了。

    追根揭底,曹操为何招掌握话语权的读书人恨,无非因他提出“唯才是举”,人有才就用,管你是不是读书人,是不是士人,这损害文人利益,所以会被口伐笔诛。

    如今情况也是,掌握话语权的安苏官府和丁毅,动动嘴就忽悠这么多百姓。

    百姓不知道,叛军作乱,厢军欺压,都是苏州官府和商人自导自演的戏罢了,就连朝廷大军要踏平苏州也是谎言。

    言语之利,千万倍胜于刀剑!

    它轻轻松松击败朝廷禁军,轻轻松松葬送数十万人性命,轻轻松松让两府之地、千里沃野民不聊生。

    李长河站在他们面前,字正腔圆的大声道:“丁毅也好,苏半川也罢,什么都没告诉你们,你们不知朝廷钦使为何南下,为何大军要来,那本王就告诉你们。

    因为苏半川之子苏欢,还有丁毅在京城谋划刺杀皇上,计划败露,他们一路逃回苏州,钦使大军所到,只为讨伐逆贼,何来踏平苏州之说!”

    这一下,所有战俘都愣住,因为这个他们从官府那听到的完全不一样。

    “还有,厢军作乱,抢夺民财粮食,官府给你发粮食,你们以为苏半川仁慈爱民?

    可本王却从苏州大商汪家家主汪伦那逼供出,厢军和官府沆瀣一气,蛇鼠一窝,厢军抢粮给官府,官府就把西村抢的粮放给东村,东村夺的米送到西村,以此博得人心!”

    这下,所有战俘更加目瞪口呆,都低声议论起来。

    李长河骑马来回,叹口道:“罢了,你们也是无辜之人,本王无意杀人,回去吧,将我今日所言之事仔细想想,好好琢磨,去好好印证,告诉你们家乡父老。

    同时你们好好记住,本王以朝廷平南郡王身份做保,苏州人有罪者,贼首丁家、苏家,其余人等皆为之蒙蔽,朝廷大军到时若不抵抗者,可免罪。”

    说完他对旁边士兵道:“送他们出营。”

    一下子,所有战俘都欢喜起来。

    李长河想了想,又高声道:“记住,今日本王所说,万不可当着上官之面妄说,只可说与家人亲友听,因言之祸已至饿殍满地、积尸盈野,本王也不想你们白白送性命。”

    话音落下,战俘们都安静下来,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向他。

    “走吧,若下次,还敢站在本王阵前,你们定会没命!”李长河自信满满的说。

    战俘们默默点头,随即有人跪下磕了头,然后才起身离开,众多战俘也如同感染一般,急于求生的人们仿佛战胜对死的恐惧,一个接一个叩首一拜,然后才被送离军营。

    李长河也知道这些人下次见面,有可能是站在他对面,毕竟个人在集体意志面前何等渺小,他们即便再不想,也会身不由己。

    可正如他所说,因言语蒙蔽,死的人已经够多。

    再者,政治永远是拉拢大部分,打压一小撮,首恶必办,从恶勿查,他也想通过这些人,揭穿丁家和安苏官府的谎言,然后孤立他们。

    所以李长河才说,朝廷只有丁家、苏家问罪,余者无罪。

    两千多张嘴,足够丁毅吃一壶。

    丁毅不是喜欢以言论控制人,欺骗人吗?

    那他也该尝尝滥用话语权的恶果,百姓认为官府的话是权威,那么他一个朝廷王爷,平南郡王的话,是不是权威呢?

    拭目以待…

    …

    御花园中,万物生发,郁郁葱葱,姹紫嫣红无限好。

    消瘦许多的太子和几个皇叔小心跟着父皇赏花。

    皇上兴致很高,手捧着圣人书卷,偶得几句便说出来共赏,气氛融洽,像极文人游园。

    自从太后去世之后,太子能感觉出父皇变了许多,似乎更加亲切,不再像以前一般,每次召见他都如君臣,不是问学,就是问政。

    而且现在皇上更加喜欢召见他和几位皇叔,讲讲过去峥嵘往事,或读读书,吟吟诗词,不像之前那般淡漠无情。

    太子回京之后被冷落宫中,受罚禁足,来看他的只有皇后娘娘,他日日消沉饮酒,和他聊天的只有孙焕和方先生。

    太子也万分后悔不听方先生之言,方先生临走之前给他两条告诫,一为善待当地之人,二为不可冒进争功。

    太子遵了第一条,却没守第二条。

    没守第二条令他一败涂地,毁了朝廷大计,天下人对他口诛笔伐。

    遵守的第一条却救他性命,他没杀当地的化外之民,而是放走他们,结果那晚兵败之时,慌乱中亲兵护着他弃船顺河岸山林而走,身后喊杀震天,身前黑灯瞎火,不见前路。

    他们匆匆忙忙跑了一天一夜,又累又渴,慌不择路,不知身在何处,可身后追兵依旧。

    就在太子以为自己死定之时,他当初放走的那些又脏又臭,言语都难通的化外之民出现了,为他带路,帮他击退追兵,这才逃回瓜州。

    太子现在想想,也是追悔莫及,他若两条都记住,岂会有今日狼狈。

    回过神来,那边父皇和皇叔正说得兴起,突然招手道:“太子过来。”

    太子赶忙恭恭敬敬过去,就见父皇拿着手中圣贤之书,指着一句道:“此为何意。”

    太子一看,赫然是孟圣所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一下子,炎炎夏日,冷汗却从他额头冒出。

    “此为…此为圣人训,为君者当…当重社稷百姓,而不计自身之利,实乃,实乃…”

    “哼,迂腐!”父皇一哼,训斥道:“此为慰藉愚昧平民之言,可以说说,切不可当真,你记在心中。”

    太子呆了,他也是从小读圣人书的,通贯前后,联系语境,这哪是圣人意思:“父皇,可圣人的意思…”

    皇上皱眉,皇叔也看他眼神怪异。

    “圣人何意?圣人何在!天下谁知,朕说此意,就为此意,你好好记住。”

    “是,父皇。”太子一脸懵懂,但还是作揖,随即看向父皇手上的《孟子》,有些担忧起来,因为他知道这书…

    皇上随手一翻,然后指着书页:“圣人要说的是这句,天无二日,人无二王!”

    “儿臣谨记。”

    皇上点点头,然后高兴的又随手一翻,脸色随即不好起来,太子偷偷瞄一眼,也是他读过的:

    “孟子告齐宣王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