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听到陆远说要将兵权让给自己的时候,朱定燿第一个念头就是试探。
这一定是陆远对自己的试探。
“伯兴兄玩笑了,小王自幼手无缚鸡之力,更没有读过兵书,哪里能带兵呢。”
“我也没有。”
陆远言道:“王爷忘记陆某也是读书人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肩不能抗,手不能提,也没有带过兵,但是王爷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陆某没带过兵却有兵权,而张经带了一辈子的兵,屡建功勋,我陆远一句话他就要灰溜溜的离开南京。”
朱定燿瞬间愣住。
“王爷,这么说吧,全江南六十多万军队让给您带,您拿什么养?”
“一旦江南各省总兵统合之后,一切按照募兵制的标准来养军,六十万军队一年的军费开支将达到一千二百万两,每年的人吃马嚼、兵器损耗、火器的日常训练消耗将也不会少于五百万两,这笔银子您打算从哪里赚?”
陆远负着手向前走。
“都说当皇帝只要有一支忠于自己的军队就能搞到钱,你要是问他们怎么搞他们就不知道了,说来说去无非就是逼着士绅交税,动不动就抄谁的家,好像握着屠刀,天上就会掉银子,地里就会长银子一般。
靠着抢劫这种方式确实可以支撑一支军队存在三五年,那三五年之后呢?军费又从哪里来?士绅抢完了,再去抢老百姓吗?
战争机器是具有建设作用的,可你们只会发挥它的破坏作用。”
“不是可以通商。”
“那您懂通商吗?”陆远直接一句话顶的朱定燿老实下来:“您懂什么叫进出口贸易,什么叫顺差逆差吗,懂银行的金融运作和资本吗,有句话我奉为圭臬,叫做不调研就没有发言权。
都知道咱们大明国内的矛盾很严峻,但是这些矛盾到底是怎么出现的,各省的情况是不是不一样,究竟是土地矛盾还是生产分配矛盾,是人与地的矛盾还是人与人的矛盾,是士绅阶级对百姓的盘剥矛盾还是朝廷本身的政策不适用导致的社会矛盾?
每个省的情况都不一样,所以要下沉到每个省去实地感受,去解决,只有解决了这些矛盾,理顺了当地的社会症结才能促进发展,才能源源不断的生财,才能延缓矛盾的爆发,争取足够的时间来消弭或者转移矛盾。
只要老百姓有饭吃,那么他们就不会造反,只要士绅阶级的利益不受损,他们就不会对抗政策,甚至有利可图的情况下他们还会积极主动的支持政策的落实。
这些都是最基本的政治逻辑,可是你不懂、皇上也不懂,因为你们的出身限制了你们不会接触到这种底层逻辑,皇上迷信军队,认为他只要握着兵权就能解决一切问题,就能解决我陆伯兴,可是十年前我陆伯兴还没有中进士,大明朝没有我这么一号人,怎么不见国家发展?怎么不见皇上解决朝廷的财政亏空?
皇上认为除掉了我,就能接手现在江南的一切?舒舒服服的摘果子?
说句不气的话,我陆远将江南的兵权拱手让给皇上,我陆远离开大明朝,不出十年,这个国家还是会回到原轨上,甚至会更加崩坏,因为皇上不懂怎么去分配利益,他拿了江南的兵权只会搞破坏,会大举屠刀将一切反对他的人全部杀光,一个人贪婪的吃下所有利益,那吃完之后呢?破坏完了之后又该怎么发展?
皇上不懂,他只能扶持一批懂的人出来去搞,扶持的这一批新人又会从他的手中分走新利益,人是懂得居安思危的,这些人同样会担心有一天被皇上吃的骨头渣都不剩,所以他们有了利益就会谋求自保,新的江南利益集团又会出现。
那么十年、二十年后这个国家的政治局面并没有改善,还是重走老路,到时候皇上如果不在了,太子登基,就又是新一轮的皇权和士权争锋,历史只会不停的重演,一如我中国四千年来所发生的一切。”
陆远的话让朱定燿陷入了沉思之中,这些话对他来说太超前,但好在是白话,便于吸收理解。
“我陆远从没有一日想过去主动染指兵权,但是兵权却在自然而然的向我靠拢,因为我是利益的核心,除了我没有任何人能养得起这支军队。
江南的官员党派众多,内部也多有不合,为什么现在如此团结,因为可分配的利益还没有干涸,只要利益源源不断,那么就不会有人砸锅掀桌子,不会抢食。
他们忠于的从来不是我陆伯兴,而是忠于利益,当大官、留美名、搂银子、玩女人。
笔杆子在我们手里攥着,我们著书立传,说谁是好人谁就是好人,说谁是清官谁就是清官,说谁是昏君奸臣谁就是昏君奸臣。
五百年后的后人只能选择相信我们,他们绝不会相信虚空杜撰的故事。
钱袋子在我们腰间盘着,我们可以给地方官员高于俸禄的奖金,可以给大字不识的兵丁让他们有钱娶媳妇生孩子养父母,可以让受灾的百姓拿到赈灾粮,不至于卖儿鬻女、易子相食,他们不忠于我们,难道去忠于皇上?”
朱定燿专注的听着,将陆远的话结合自己这一次来闽粤两省的见闻糅合在一起反复思量,最终隐约间明白了一些。
为什么陆远选中了自己,除了拿自己做他要挟嘉靖的政治牌外,是不是也存在着借自己起到千金市马骨的心?
如今的陆远已经团结了江南所有利益集团,包括以魏国公徐鹏举为首的这些南京五军府勋贵,如果再拉拢到朱明宗亲的支持,那么嘉靖这个皇帝就真成了孤家寡人。
不战而屈人之兵!
陆远要做的是逼嘉靖让步退缩,而不是要靠战争手段强行将自己的意志加到北方。
团结合作共赢才是陆远一直以来的追求。
“政治的尽头是妥协。”
陆远停下脚步望向大海。
“而战争的尽头只是毁灭。”
朱定燿深吸一口气:“小王可否将此番闽粤之行的见闻,以及同伯兴兄您的教诲具文成书,传于各地宗亲阅看?”
“王爷大善。”
陆远拱手作揖:“咱们做臣子的应该明辨是非,一体同心,莫让皇上一错再错。”(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