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灾大祸之年,局面无法控制,皇帝为了稳固朝纲才会发下罪己诏,这是一种表态,更是一种安抚民心的手段。
但一个情势不明的益州水患,显然还到不了这个地步。
吏部侍郎口口声声的说此次赈灾不及时,是因为益州官员任免上出了岔子,究竟是就事论事,还是受了谁的指示,在此搅弄风雨的?
皇帝目光如炬,看得吏部侍郎心头发慌,再也端不住架势,猛地跪倒在地,高声呼道:“臣不敢有此意,还请陛下息怒!”
吏部尚书也跟着出列,心中暗恨着吏部侍郎不长脑子,非要当这出头鸟,此时却也只能跟着请罪道:“益州主官空缺,是吏部失察之过,臣有罪,还请陛下息怒!”
满殿的大臣都在应声:“请陛下息怒!”
皇帝冷眼看着,过了许久才叫了起,沉声道:“是谁之过,且等赈灾之后再议,眼下益州的灾情才是当务之急。”
朝堂之上又是新一轮的嘈杂之声,到了最后,还是皇帝做下定论,由新任工部侍郎云奉为赈灾使,宁远将军林献为副使,携粮草及五千兵将即刻前往益州赈灾。
赈灾使这个差事嘛,做好了就是大功一件,回来之后升迁是免不了的,庆王和成王原本跃跃欲试,想要担个正使领功,但见皇帝定了贵妃的表兄云奉,瞬间就歇了心思……没办法,这明显是在为了贵妃提携云奉呢,他们哪敢跟贵妃争?在皇帝这,他们几个亲儿子绑在一起,也未必比贵妃的颜面大。
赈灾的事情有了定论,眼下亟需处理的,还有城外的流民如何安置,究竟要不要放流民进城,一时间又是一阵众说纷纭。
庆王和成王再度跃跃欲试,想要得了这份安置灾民的差事,可还没等他们二人毛遂自荐,殿门口就传来了一道请命声:“儿臣愿为父皇分忧!”
众人齐齐看去,这不是那足有半个多月没来过朝会,只一心在勤政殿外当门神的恒王么?
恒王一瘸一拐的进了殿,跨过门槛时,险些还摔了一跤,满殿的大臣都寂寂无声地盯着他,直看着他走到壁阶下,又踉跄着跪倒,叩首拜道:“儿臣请命,愿为父皇处理好灾民之事。”
他一连跪了半个多月,形容真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就连跪起身时,腰背都无力挺直。边上一直没怎么出过声的裕王勾出一抹笑,道:“恒王这腿脚,若是不想再继续跪勤政殿了,不妨先回府歇息吧,这安置灾民的事儿也不是非你不可。”
“咱们做兄长的,也该给下面的弟弟留些历练的机会,这差事,还是交给庆王或是成王去做吧。”
说完,裕王朝着二人使了个眼色,二人会意,连忙请命道:“儿臣愿为父皇分忧!”
恒王被裕王堵了一回,只目光微颤,便又再度叩首道:“儿臣自知,这半月多来为了废后一事而乱了章法,行事多有悖逆,冒犯了父皇,如今儿臣幡然醒悟,只望能为父皇分忧,以此赎罪。”
“还望父皇能给儿臣这个机会,待安置好灾民,儿臣愿自请在府内禁足,任父皇处置。”
为表诚心,恒王的头磕的极响,听得庆王和成王都跟着牙酸。
有大臣见此,不免也出列奏道:“启禀陛下,恒王言行,足可见其诚心,比之庆王,成王,恒王殿下历练的也更多,安置灾民更在于安抚民心,不可有半分轻忽,臣以为,还是派恒王前去更为妥当。”
“臣附议!”
“臣附议……”
皇帝沉思片刻,最后还是定了恒王去安置灾民,随即便散了朝会,单独传召了云奉和林献。
大臣们陆陆续续的往外走,恒王也撑着胳膊站起身,他这临到关头突然冒出来抢差事的做派,实在是叫其他兄弟喜欢不起来。
尤其是庆王,他刚入了六部观政,正是想做出些实绩,搏一搏皇帝青眼的时候,恒王非要出来横插一脚,夺了这触手可得的差事,这是连口肉汤都不给下面的兄弟留啊!
“二哥真是好手段,您这几个头一磕,父皇可不就心软了?这也算是一招苦肉计吧?”
以前仗着自己是嫡子,身份尊贵,行事无所顾忌,凡是能出彩的差事都跟兄弟们抢也就罢了,如今都已经快要不是嫡子了,还腆着脸跟兄弟们争功呢。
“啧!这腿都要跪断了,没准你再跪两日,父皇真就心软不废后了,二哥怎么就幡然醒悟了呢?您对皇后娘娘的孝心,也没能尽到底啊。”
恒王冷着脸,不欲理会庆王的阴阳怪气,只闷声道:“我无意与你们抢功劳,三弟与其在我这里耍嘴皮子功夫,不如还是好好想想,有什么是你能干的吧。”
他眼神淡淡:“你若真有什么真才实干,父皇也不会想也没想,只凭我几句话就选用了我。”
说完,他就不再理会三人,一甩衣袖,一瘸一拐的扬长而去,独留庆王气了个仰倒。
“他……他这是什么意思?我办的几回差,也不比他差!”
*
云奉为赈灾使的旨意上午才传下去,下午顾瑾就传田芝英进了宫,顾瑾见她忧心忡忡的样子,免不得要安慰几句:“嫂嫂放心,表兄此番去,不止有五千精兵相护,随行的还有太医院指派去益州的太医,表兄定是能平安归来的。”
田芝英手抚着已经高高隆起的肚子,叹道:“都说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这要是真有什么事……就算是太医,也未必能那么快的寻出法子来。”
“更何况你表兄那性子,娘娘也是知道的,凡事总喜欢冲在前面,这去了益州后免不得要重建堤坝,洪水无情,我只怕他……”
顾瑾其实也是不大想要云奉去的。
之前云奉外放任职的时候,田芝英打算举家一同赴任,结果正巧诊出有了身孕,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只能无奈留守在盛京城。夫妻俩这一分别就是四载,如今好不容易调任回京了,安稳日子没过足一年,云奉就又要去赈灾了。
赈济灾民再加上修缮堤坝,没个四五月是回不来的,田芝英这胎已经有八个月了,即将临盆的时候,云奉若去赈灾,就注定是赶不回来了。
这生思月的时候,云奉在书院苦读。生长子云邵的时候,云奉在外放任职。到了第三胎,他这为人父,为人夫的,还是不能守在身旁,也难怪田芝英心中会不好受。
田芝英诉说着自己的担忧,说着说着,就忍不住哭了起来,顾瑾也没劝她,皇帝的旨意已经不可更改了,田芝英不是那不识大局的人,妇人孕中情绪波动大,她这也是忍不住宣泄一番罢了。
果然,田芝英哭了一阵,就自己停了下来,一边拿帕子拭着眼泪,一边不好意思道:“是臣妇失态了,没吓着娘娘吧?”
“这有什么能吓着的?”顾瑾摇了摇头:“能哭出来也是好事,免得忧思郁结于心,再伤了肚子里的孩子。”
田芝英心中也确实舒畅了许多,颇有些不好意思道:“在府中你表兄一直围着我转,变着法的安慰我,他越是多说一句,我就越是心烦意乱的,得亏娘娘宣我进宫,不然再过一会儿,我怕是要压不住脾气,跟他闹起来了。
丈夫在外头拼死拼活的,还不是为了挣个前程,让自己和孩子能过上好日子?田芝英心里明白,也庆幸自己没在人临行前与人闹了别扭。
她缓和好了情绪,都没用顾瑾多费口舌,自己就把自己给劝好了,转而与顾瑾道:“臣妇知道娘娘是担心臣妇,这才宣了臣妇入宫的,如今臣妇这郁气也发出来了,就先不打扰娘娘了。他这一两日就要动身了,行囊还没收拾妥当,那也是个粗心大意的,还是臣妇亲自收拾才放心。”
顾瑾拦她,叫宫人送了许多配好的药草来,笑道:“我可不止是为了安慰嫂嫂,这些是我叫丁太医和李院判一起琢磨的避疫方子,您给表兄拿上,嘱他每日煎上一副喝下,虽不知效力如何,但心里总能踏实些不是?”
这可是好东西,他们二人的医术可是一绝,田芝英眼神都亮了,忙谢了恩,高兴道:“劳娘娘费心惦念了。”
临告退前,田芝英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来,低声道:“近些时日来,永定侯府的那世子妃总是寻着由头来我这儿拜访,都被我给回绝了,前段儿我好奇她的目的,见了一回,那世子妃又是送上厚礼,又是一个劲儿的奉承着,似乎是想求见娘娘一面。”
“我不知她的用心,问了也是支支吾吾的不肯说,一副心虚的模样,就没答应,直将人请了出去,娘娘可知她这是何用意?”
顾瑾微讶,想了想道:“前一段儿吕氏确实是往我这儿递了回拜帖,非年非节的,我也不想见,就叫人拒了,竟是跑到你那边使门道去了?”
“是啊,你表兄与那顾元启,还算是有几分交情,吕氏总寻着由头见我,看在自家男人的份儿上我也不好一直推拒,只能偶尔见一见,却没怎么好好招待。”
“这吕氏看面相不像是个看不懂颜色,喜欢胡搅蛮缠的,可这回像是铁了心的想要见你,任我再如何慢待,她都不见气恼,只笑盈盈的,像是没脾气一样。”
“最稀奇的是,吕氏言语间好几回都在暗示我,说她与那婆母李氏不算和睦,倒像是在与娘娘投诚。”
“投诚?”
顾瑾对吕氏的印象还不算差,她两次生育,顾瑾也都看在顾元启早年对自己多番照顾的份儿上,送了厚礼过去,但再多的往来却是没有了。
细算下来,这几年里见过的次数十根指头都数的过来,还都有李氏她们在,连话都没私下里说上过一句,这无缘无故的,与自己投个什么诚?
顾瑾不置可否,倒觉得是李氏通过这儿媳,在算计什么更有可能。
“且不用理会她,嫂嫂也快生产了,索性借着这个由头,闭门不再见就是,让她们自己折腾去,管她什么心思,我是不耐见的。”
顾瑾一路送她,快到殿门口的时候,就听宫门前有人在给皇帝请安,先是一怔,继而笑道:“今日陛下回来的倒是早,嫂嫂也先拜见过陛下再走吧。”
田芝英是有些犯怵的,她虽常常进宫,但还真没撞见过皇帝,这可是真龙天子呢,谁见了能不紧张?可此时皇帝都已经一脚跨进宫门了,她再躲就显得有些失礼了,于是也只能恭恭敬敬的见礼。
皇帝显然也看到了殿门前站着的人,阔步上前,扶住了要蹲身的顾瑾,顺势搂住了她的腰身道:“没有外人在,做什么礼数?”
顾瑾嗔他一眼道:“陛下,嫂嫂可还大着肚子呢。”
皇帝这才看向田芝英,对着顾瑾的亲人,他的态度自然也和蔼了许多:“云夫人身子不便,快快免礼吧。”
田芝英应是,这才慢慢起了身,她目光不敢乱看,只垂着眸,却还是不小心瞥见了皇帝抚在顾瑾腰间的手掌,不由暗自咋舌。
这贵妃也已经入宫好几载了,连小皇子都五岁大了,瞧着这二人,还跟新婚燕尔似的,一举一动间都透露着亲昵。
不过这样也好,深宫之中,凭的可不就是帝王的恩宠么?只要皇帝对顾瑾足够爱重,也就不会被旁人欺负了去,更不会受了永定侯府那些污糟事的影响。
她正这样想着,皇帝却是上下扫了她一眼,道:“云夫人也是有福之人,相夫教子,无处不妥帖周到,就连朕亦听见云卿感念过许多次。你们夫妻能一路扶持到现在,想来这次云卿赈灾回来,手里的功绩也足以为夫人请封诰命了。”
田芝英先是一愣,随即又是一喜。
请封诰命,这放在以前可是她不敢想的事情,没想到有朝一日竟能美梦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