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从书案上拿出一本名册,递了过去:“上面有朕选好的人选,你且先看看。”
顾瑾有些狐疑,皇帝手中的名册厚的像是书一样,只是选两个伴读,用得上这样的排场?
但她好奇的厉害,还是翻开细细看去,这一看才明白,为何会有这么厚的一本了。
这哪里是选伴读呢?帝王选妃怕是都用不着这般的阵仗。
名册上面载录了盛京城中所有四品以上官员家的嫡出子嗣,还有宗亲和勋爵人家的子弟。而这些名字上,大多数都被一笔划掉,还有些个被圈圈画画了好几次,到最后,完好无损地被圈上的,足有六人。
皇帝揽着顾瑾的肩膀,指着名册为她解释道:“这上面所有孩子的品性,朕都派人考校过,划下去的,要么是才智,要么是品性多有不足的,配不上咱们宸儿。”
“被朕圈划过几次的,多是才学品性尚可,但族中有长辈立身不正,难堪大任的。”
在皇帝看来,孩子自己有才学品性尚且不够,等他们长成朝廷栋梁之才,那已经是十几,二十年后的事情了。选伴读也是在选其背后的家世,是能给怀宸带来切实助益的。
他们的孩子与怀宸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连带着这些孩子的父母宗亲,也就自然而然的明白自己该为谁效力。
这是皇帝亲自为小儿子扶持的势力。
既是早就决定了要将怀宸捧上太子之位,那就要稳稳的筑牢根基,叫所有人都明白,他的地位,不可动摇。
抱着这样的心思,一番筛筛选选,最终也只挑出了六个。
皇帝嫌少了些,于是他思量了一番,道:“伴读也不急于一时,以后见了谁家的小子有出息,是个好的,就再给宸儿加进去。”
“云奉的那个小儿子倒是不错,看着机灵,等再长几岁,把他也接进宫来做伴读。总归是表兄弟,让宸儿多照顾些表弟也是应该。”
顾瑾:“……”
她唇角抖了又抖,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憋了好半天才道:“您难道不觉得,不觉得有些太……”
太过了。
前头几个皇子,伴读都是两个,到了怀宸这里,一下子就选了六个,还各个族中都有人身居要职。
林阁老,威远将军,礼部尚书……
“这没什么,跟在宸儿身边陪他长大的,可不能是什么庸才。”
待以后,只要他们能守住本心,不行差踏错,这些孩子便都会是怀宸最忠诚的属臣。
*
翌日,嘉宁公主亲自为小郡主扶灵送葬。
太后受不得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场面,避在寿康宫里没出来,皇帝这个时辰还在上朝,自然也不会到场。只顾瑾牵着怀宸过来,送玉姝一程。
原本她没打算带着怀宸过来,是他自己闹着要来的,自知道玉姝夭折的消息后,这孩子也跟着蔫吧了好几日,非要跟着顾瑾最后送一送玉姝。
顾瑾见他拿定了主意,知道这小子的性子倔,便也由着他了。
两人到了长新殿时,皇后正缠在嘉宁公主身边,声泪俱下的不知在说些什么,只嘉宁公主一直冷着脸,不去理会,而恒王妃则是站在一边,神情讥讽的瞧着皇后狼狈的模样。
顾瑾顿住脚步,原是不想打扰她们,奈何殿门前守着的宫人却是反应够快,没等她阻拦,就已经出声通传了,一时间嘉宁公主,皇后,恒王妃的三双眼睛都齐齐盯向她,顾瑾只能牵着怀宸迈步进去,先是冲着皇后屈膝一礼后,才对着嘉宁公主道:“今日玉姝下葬,我受太后和陛下嘱托,代为送她一程,没打扰公主和皇后娘娘说话吧?”
嘉宁公主连忙道:“没有,父皇和娘娘心里能惦记着玉姝,便是玉姝的福气了,儿臣代玉姝谢过贵妃娘娘。”
几句套话过后,顾瑾就先带着怀宸去给玉姝上了炷香。此间过程,她都无需偏头去看,就能察觉到一旁皇后那灼人的视线。
那里面包含的,是无从发泄的怨恨与怒气。
皇后也确实该气的,自己的女儿,自己的儿媳,全都对她不假辞色,反而对顾瑾毕恭毕敬,尊敬有加,这就是在明晃晃的打她的脸,也叫她明白了,比起皇帝的偏宠,最亲近之人的冷漠与背叛又是种什么滋味。
待上过香后,怀宸也规规矩矩的对着几人拱手行礼,待到一一拜过后,才拿出自己带来的鲁班锁,走到嘉宁公主身前,递上前去:“这是父皇给我的鲁班锁,也是我最喜欢的一个玩具,之前我还想过,如果玉姝能好过来,我就教她怎么玩儿,陪着她玩儿……但母妃说玉姝走了,大姐姐能帮我把这个鲁班锁给玉姝吗?”
嘉宁公主眸光颤动,接过了那精巧的鲁班锁,紧紧捏在了手心里,好半响,才哽咽道:“谢谢六弟,谢谢……”
出殡的时辰很快就到了,恒王妃陪着嘉宁一起去了皇觉寺,顾瑾与皇后因着身份,只能送过一程,遥遥看着那载着玉姝棺椁的灵车渐渐走远,最后被隔绝在那朱红的宫门外。
顾瑾微微叹了口气,低头去看沉闷着不说话的怀宸,道:“已经送过玉姝了,宸儿是想去寿康宫陪你皇祖母,还是与母妃回宫?”
怀宸想了想道:“孩儿想去陪皇祖母,皇祖母现在一定很难过。可是父皇应该也不会开心……”
他皱着小脸琢磨了好一阵,突然仰起头道:“我陪皇祖母,母妃陪父皇,这样他们就都有人陪了。”
“你这小灵精,倒是会安排。”顾瑾笑着点了点他的鼻子,刚要带着怀宸离开,就听一直默默不语的皇后开了口。
“你很得意是吧?”
顾瑾一时还以为自己恍神间听岔了,转头瞧见皇后那憎恨的目光才反应过来,皇后这话果然是对她说的。
怀宸也察觉到了皇后的来者不善,小大人似的张开双臂,拧着眉毛拦在顾瑾前面,做出一副保护的姿态。
只可惜刚长到大人腰际的小身板看着实在没什么威慑力,反而惹得皇后轻蔑一笑:“这小孽障当真是随了你,生得一张会哄人的嘴,不止哄了太后和陛下,就连本宫的嘉宁都不放过。”
原本对于皇后阴阳怪气的语调,顾瑾是没什么反应的。
本来嘛,这几年在皇帝对曹家不断的打压下,皇后的性子早已变得越发古怪了,她激动易怒,举止癫狂,莫说顾瑾了,就连恒王和嘉宁对她的关心,都常常被她曲解一番,最后闹到不欢而散。
所有人都觉得皇后是有些神智失常了,正常人实在没那个必要与她计较。但皇后竟然还骂到了孩子身上,这让顾瑾立时冷下脸来。
“皇后娘娘还请慎言,宸儿乃是皇嗣,您一口一个小孽障,不止是骂他,更是有损圣威。”
顾瑾反唇相讥:“您若是太长时间没出门,在凤仪宫里待坏了脑子,那就请继续缩在宫里的好,没得出来胡乱咬人,堕了那点儿仅存的尊严。”
说完,她便温柔的抚了抚怀宸的脑袋,叫一脸戒备的孩子放松了下来,拉着他的手转身欲走。
她可没工夫在这儿与个拎不清的扯嘴皮子。
只可惜,皇后并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
身后,皇后还在嘶声怒吼:“你别以为本宫不知,玉姝,玉姝就是被你害死的!”
顾瑾停住脚步,怀宸更是见不得有人说顾瑾的坏话,气鼓鼓道:“你胡说!我母妃才没有!”
“没有?”皇后冷冷的看着萧怀宸,对这个长得与皇帝有七八分相似的孩子,她是恨不得将其敲髓吸骨的厌恶:“丁太医去看玉姝前,她分明还是好好的,怎么丁太医去了后,玉姝就突然重病而亡了呢?”
“本宫那可怜的女儿……就这样受了你的蛊惑蒙骗,不止将玉姝的性命搭了进去,竟还将你视如恩人,连本宫的话都不肯相信!”
皇后的神情一时哀婉一时狠厉,变幻莫测,似厉鬼一般,看着像是得了失心疯般,实在吓人,宫人们纷纷护在顾瑾和小皇子左右,生怕皇后一个癫狂,真就恶向胆边生,突然动了手。
“顾氏!你敢不敢用你孩儿的性命立誓,若是你害的玉姝,便叫这孽障寿数不永,死后永堕地狱,不入轮回!”
顾瑾真是被皇后给气笑了,这厮不仅一口一个孽障的叫着,还有脸叫人起誓,她是真当自己是泥捏的性子不成?
“皇后娘娘,本宫尚且敬你几分,也请你不要给脸不要脸,丁太医当初有没有认真为小郡主诊治,嘉宁公主和那满殿的太医都瞧的一清二楚,容不得你在此攀诬。”
“这是非黑白,可不是凭你一张嘴就能颠倒的,嘉宁公主不信你的胡言乱语,是因着她还没糊涂到不辨是非的地步。”
顾瑾早就想过让丁太医去给郡主看诊会惹人攀污,只是没想到发难的不是嘉宁公主,而是皇后。
听这话的意思,皇后这是已经跟嘉宁公主提过是自己派丁太医害了小郡主的猜想了,只是嘉宁公主并没有相信,这才叫她更为恼羞成怒。
也幸而她提早就嘱咐过丁太医,给小郡主的一应用药和施治,都需在嘉宁公主眼皮子底下,与众太医商议妥当后再进行,不然以皇后这没有证据都能理直气壮的劲头来说,自己还真就洗不清了。
“若皇后对小郡主的死心存疑虑,大可奏程陛下,请宗正寺来查,莫要信口雌黄的随意7攀污。”
“至于起誓,本宫问心无愧,又何必与你起誓?”顾瑾淡淡的看着皇后,眼神里流露出几分不屑“您未免也太将自己当回事儿了。”
皇后拿自己当劲敌,但顾瑾却从来没将皇后放在眼里,或许刚入宫时还对这位皇帝的正妻存着几分尊敬,但一次次的接触下来,如今剩下的也只是厌烦了。
顾瑾眼神里的轻蔑分毫没有加以掩饰,看得皇后怔住,直到他们母子相携走远,她才缓过神来,一时怒气上冲,气的当场昏了过去。
……
皇后大庭广众之下斥骂六皇子是孽障的事情自然瞒不过皇帝的耳目,彼时尚在勤政殿商议政务的皇帝知道后,不顾几位阁老和大臣们在场,直接拍案大怒道:“此等恶妇,怀执怨怼,数违教令,行悖德失,公然咒骂皇嗣,不能抚循它子,有违宫闱之仪,损皇室之尊,实在难堪中宫之位!”
殿中的大臣们乌泱泱的跪了一片,齐呼圣上息怒。
皇帝只冷沉着脸高坐在上,转动了几圈佛珠后,目光在众人身上一一扫过,通身泛着冷意道:“朕欲废黜曹氏后位,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纵然中宫之位不稳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了,但公然提出废后,这还是第一次。
一石激起千层浪,下首与朝臣们一道跪着的恒王猛然抬头,惊慌失措道:“父皇!还请父皇息怒!”
“嘉宁刚刚遭逢丧子之痛,都说母女连心,母后因嘉宁的痛楚而悲伤难以自抑,这才受了刺激,言行有失,并非出自本意!”
“还请父皇看在母后当初侍奉潜邸,与您相伴二十余载的情分上,宽恕母后一回!”
原本默不作声的朝臣们也都相互对视一眼,不论真情还是假意,更不论是哪位皇子的党羽,都象征性的随着恒王道了一声:“还请陛下息怒,宽恕皇后!”
皇帝废后,可不似寻常人家休妻那般简单。毕竟是一国之母,里面牵涉良多,早已经算不得皇帝的家事,圣旨是要过了朝堂,由百官奏议,罗列出足够多的罪状,证实皇后确实德不配位,才能在几番拉扯后,废黜皇后尊位。
当然,这也不过是个表面的流程罢了,纵观历朝历代,只要皇帝起了废后的心思,哪怕皇后无过,最终也是没人能拦得住的,十之八九都能成功废后。更何况……如今曹家已经失势,爵位,实权都被皇帝削了去,衰败的太快,又有何能力阻拦皇帝的意思呢?
垂死挣扎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