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景则说的那些事情都是他最近才查出来的,书房里的所有人都是第一次听。
世人的悲欢或许不甚相同,但此时众人的愤怒却是一模一样。
尤其是文首辅,多少年的养气功夫在此时消失的无影无踪,怒气冲冲地砸了手中的杯子,怒喝一声:“他怎么敢!”
沈周润怎么不敢?
林静漪心说沈周润做都做了,现在还说敢不敢的,有意思吗?
但她也不能挡着别人发泄怒火,她看见文家人气的脖子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再转头看了看身旁的宋兴怀,发现宋爹更严重,手抓在椅子的扶手上,若不是木头太硬的话,扶手此时说不定都被抓变形了。
宋兴怀知道的事情比他们更多一些,他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当年他和文娘圆房的时候是有落红的,而且文娘的生涩也不似做假,可是文家人又说文娘曾经嫁过人,这里面是不是有哪里出了问题,怎么前后对不上?
可是那枚玉佩确实是文娘的,当年他在河边将文娘救起的时候,文娘身上除了那几只簪子,就是这枚玉佩了。
人如果没有认错的话,那问题绝对是出在沈周润那里,只有文娘和沈周人成亲三个月以来都没有圆房,不然的话根本说不通。
可是这种床第之事宋兴怀又不好向文家人求证,毕竟问了也没用,一家子都是男的,文娘怎么可能跟他们说这么私房的话。
林静漪见宋兴怀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便问道:“爹,你在想什么?”
文首辅此时也从愤怒的情绪中回过神来了,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和气一些,问道:“你是如何碰到小女的?”
他现在看像宋兴怀时,心中还有一些别扭,这种别扭与看得起和看不起无关,而是在突然之间,发现自己的外孙换了一个人,女婿也换了一个人,文首辅有些接受无能。
不仅文首辅是这样想的,连宋兴怀也是同样的想法,所以他称呼文首辅为文老爷,有些紧张地说道:“文老爷,那一年我在府城的码头上做搬货的活计,给来来往往的船只卸东西。
那是一天晚上,我的活还没有做完,远远地看见水面上漂来一堆杂物。当时天黑,我也看的不太真切,以为是哪艘船上的货物掉在水里了,就想着用船桨捞一捞,结果漂近了以后才发现上面还躺着个人,那堆杂物是木板子和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人就躺在木板的上面。
她当时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我还以为人已经死了,大晚上的冒出来这么个东西,说实话我是有些怕的。可是后来想一想,又觉得让她就这么漂在水面上也不是个事,便咬着牙壮着胆,就把人弄到岸上去了。上岸以后我才发现人居然还活着,我就用土法把人救醒了。
等她醒了以后,我问她家在哪,她说她不知道,我又问她从哪来的,她也说不知道,不管我问她什么,她都摇头。我想着报官让官府去查查最近哪家丢了姑娘,但她又拽着我的衣裳不让我走,我稍微动一动她就尖叫。
没办法,我那天晚上只能把她带到栈里去,她在屋里睡着,我在外面守着,第二天请郎中过来,那郎中把脉之后说得了什么离魂之症,具体的我也讲不清楚,我向东家预支了工钱,买了几副药熬给她喝,药喝完了她也没好。”
林静漪听见离魂之症这四个字,觉得宋母应该是失忆了,怪不得宋母在宋家村生活了那么多年,都成亲生子了也没回过京城,甚至连提都没跟宋家人提过一句,原来是这么回事。
宋兴怀继续说道:“我本来就是因家中贫困才到府城找活干的,结果活没干几天,工钱倒是花的一干二净,我想着这不行呀,于是就跟她说我得走了,让她自己照顾好自己,她就愣愣的,什么话也不说,就那样看着我。
我狠狠心扭头就走,她在后面追着我出去了。后来我走哪她跟哪,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我也养不活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就问她要不要去宋家村住着。在村子里面住着好歹不用花钱,吃喝的东西地里面都有,不像是在府城连喝口水都要钱。
她说她愿意去,我就把人带回宋家村了,回到宋家村以后,我跟我爹娘说了这是在河里救出来的女子,之前的事她都不记得了,让她在家里养养伤,把她安顿好之后,我又回到府城去了。过年的时候再回到家,我就感觉她不一样了,眼睛里有神了,说话也很有条理,就跟个正常人一样。
我问她想起之前的事了没有,她还说没有,我跟她说她一个大姑娘就这么住在我家不合适。幸好现在人也不傻了,我就帮她在宋家村立个女户,要不然一直在我家住着,外面的人爱说闲话。但她说她不在意,就那么一直住下去了,后来我们就顺其自然的成了亲,有了衍深。”
这中间其实还掺杂着别的事,这就跟当年宋家二房的老太太要把自己的娘家侄女介绍给宋兴怀这件事对上了。
宋兴怀本就是为了拒绝宋家二房说媒的对象,才去的府城,结果在府城救起了宋母。宋母因为失忆,所以对救她的宋兴怀有了雏鸟情节,就认定了这一个人,一门心思的跟着宋兴怀,跟着跟着就跟到宋家去了。
其实宋兴怀也算是正人君子,毕竟也没有一上来就仗着宋母懵懂无知而把人娶进门,而是等到宋母养好身体,恢复了正常人的逻辑思维以后,又给了宋母选择的余地,才将人娶进门的。
这么说来并不是宋兴怀硬要娶宋母,而是宋母选择了宋兴怀。
不过这些话听在文家人的耳朵里,想必很不是滋味,文家人千娇万宠养出来的千金小姐,为了给她选夫婿,父子三人把半个京城的男子都挑了一遍,结果最后嫁给了一个乡下村夫,他们心里肯定是不舒服的。
见文家的人不言语,宋兴怀只好继续说道:“文娘是怎么从京城到长河府的,这中间经历了什么,我也不清楚。她自己把前程往事忘的一干二净,一开始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后来还是生了衍深之后,有一天夜里,她做了个梦然后突然把我叫醒,说自己好像姓温,又好像是姓文,她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但是又不能确定。
我就说那你姓温名文就行了,于是后来我们都叫她文娘。她因为在河水里泡过,所以身子一直都不好,怀衍深的时候都怀的艰难,最后几年一直缠绵病榻,在衍深七岁那年走了。我跟她成亲这么多年,除了那天夜里她偶然提起自己的姓氏之外,再也没有说过之前的事,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想起了多少。”
宋兴怀说完以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过去十几年的光阴,往昔的恩爱,全都浓缩在这一番话里。
他忽然有些感慨,文娘的一辈子只有这么短暂,只寥寥数语而已,就把她的一生说完了。
文景行憋了半天,终于说了一句:“你是个好的,小妹能遇见你是她的运气。”
幸好是碰上这么一个憨厚老实之人,至少她妹妹的后半生,也还算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