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白涯宫,赤虎很气地请人领季英英去休息。季英英回过头,受伤的晟丰泽被一大群人簇拥着进了寝宫。管家仆妇像没头苍蝇似的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她心里突然过意不去。在那些人眼中,晟丰泽流一滴血都是天大的事情。
“季娘子,您去休息吧。”见她有些呆愣地望向寝宫,赤虎的语气和缓了些。好歹还有点良心,不枉主子为她受伤。他还要安排人去打探太和城的反应,不能再陪季英英耽搁时间。赤虎又劝了几句。大意是有这么多人侍侯着,她不用担心。好好待在宫里就对得起主子的心意了。
“请转告王爷,迟些时侯我再去探望他。”季英英迟疑了下,朝赤虎弯腰一福,跟着仆妇离开。
晟丰泽为她刺了自己一刀,她应该当面致谢的。
赤虎明白晟丰泽的心思,也没真把她当刺扔进地牢里去。让仆妇把她带到了居住下。只不过在居院门口安排了两名士兵看守。
阳光将屋檐的阴影印在地上,季英英趴在透过支起的窗户前安静地瞧着,突然有些倦了。
一入南诏,她处处身不由己。从前只是个被杜彦和赵修缘惦记着的染娘。现在变成了刺杀南诏国弟的刺。想活下去并不简单。想死,她又无法对自己下手。
细想起来,她好像有很多愿望。想回到三道堰做姑娘时,偷偷进染坊被母亲责骂都多么快活。她想再见到杨静渊。想再参加一次斗锦,让新染织的浣花锦得到锦户们的交口称赞。给母亲大哥嫂子报仇成了奢望。连自己何去何从都不晓得。
季英英把脸埋进胳膊里,让衣袖把淌下的泪吸走。
院门被大力推开,发出咣当的声响。门口的士兵嘟囔着阻拦:“阿宁小姐……”
阿宁来了?季英英匆匆擦了泪,抬头就望见阿宁一身煞气出现在窗口,她抽出了腰间的小刀指着季英英叱道:“你还有脸哭?我早该杀了你!”
被她一吓,季英英反倒冷静了:“那你快些动手,免得被你主子拦着杀不了我了。”
阿宁怔了怔,咬着唇跺脚道:“你想让主子厌了我是吧?主子厌了我,我也要为他除了你这个灾星!”
两人之间不过隔着堵矮墙,阿宁往上走了两步,几乎和季英英之间的距离不到半尺。季英英闭上了眼睛。死就死吧。自己是没有勇气自尽的,让阿宁杀了自己也好。她也算保住了清白,对得起杨静渊。母亲,哥嫂,季嬷嬷都在等着她呢,她没用报不了仇,去陪陪他们也好呢。
见她丝毫没有抵抗的念头,阿宁拿刀的手哆嗦起来。只要往前一送,银刀就能刺进季英英的身体。她再也没办法让主子为了她受伤难过了。
阴影里的季英英脸庞白净,睫毛被沁出的泪浸得湿了,黑得发亮。难得的露出羸弱的风姿。
腥腥作态!
阿宁咬了咬牙,狠狠地将刀刺了过去。
她仿佛听到嗤的一声,手臂传来剧痛,递出去的刀随着身体的痛觉改变了方向,由刺变砍,劈在了窗棂上。
阿宁低呼了声,看到一枝翎箭穿过了手臂。她按着伤处转过身去,晟丰泽站在院门处,身上系着一件披风,敞开的胸口包扎的白布还沁着血。分明是正在处理伤口听到士兵传讯就赶了来。阿宁嘴唇嗡动着,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
晟丰泽将弓箭递给身边的赤虎,走了进来。
“您是想要杀我对吗?”阿宁突然忍不住了,脱口叫道。
赤虎心中不忍,上前几步,想开口求情。晟丰泽转头瞥了他一眼,赤虎的话就堵在了喉间,讪讪地低下了头。
晟丰泽径直走进了屋,静静地看着季英英。
他就这样从自己身边走过,就像没看到她。阿宁睁大眼睛,隔窗望着沉默相对的两人,一颗心疼得没了知觉。从她十二岁进宫服侍,他是她的全部。阿宁手中用劲,箭被咔嚓扳断。
“阿宁……”赤虎低声叫了她一声,用眼神催促她赶紧走。主子一箭只射中她的胳膊,不过是想警告她罢了。他担心阿宁不识好歹,折腾起来,把晟丰泽的耐心折腾没了。
阿宁捂着胳膊泪如雨下,扑通跪在了地上,嘶声叫道:“主子!你杀了我,我也要说!她是唐将的妻子!她如何配得上主子为她……”
赤虎一个健步上前,手掌劈在了阿宁颈后,打断了她的话。他迅速抱起阿宁,也不敢看晟丰泽,边往外跑边结结巴巴地解释:“女人见识短,属下好好教训她去。”窜得比兔子还快,话还没说完,人已经跑到院子外了。
“我没生她的气。王爷也不要计较了。”傻子才看不出来赤虎对阿宁的心意。因为自己,晟丰泽严惩阿宁。他的下属们多少都会有怨言的。季英英觉得自己欠晟丰泽的太多了。不能再欠下去了。
如果不是他及时赶到,阿宁的刀真的就刺进她胸口了。她是不想活了。他突然想起第一次在赵家见到她时,如果不是自己,她逃不出赵修缘的魔掌。可她仍像匹母狼一样凶悍地骂着赵修缘。他仿佛在这瞬间触及到了季英英羸弱的内心。她是这样害怕,却从来没有流露出来。晟丰泽突然有些心疼。
他怎么能忘了呢。南诏攻唐,她亲眼看着她的母亲哥嫂,刚出生的小侄子死在眼前。她染那些五彩的布匹时,怕是将心里仅剩的希望和色彩都拿了出来。她的心已经是灰黑的一片,连活着都觉得疲倦了吧?
晟丰泽张开双臂将她抱在了怀里,感觉季英英下意识的挣扎,身体变得僵硬。他压住了她的头,把下巴放在了她柔软的发间,喃喃说道:“相信我,我会让你好好的回大唐。”
脸压在他胸口,季英英嗅到浓浓的血腥味。她的眼泪哗地就涌了出来,她用力捶打着他的胸尖声叫道:“我不会原谅你,我娘我哥我嫂子都在天上看着我!我夫君一定会带着唐军踏平南诏!你是刽子手!我不会原谅你!”
她的心因为他动摇了。在他握着她的手刺了自己一刀之后,季英英心酸得想放声大哭。她不要他一次次救自己,她不要他施恩。她只想恨他,只想回到大唐,回到有母亲哥哥的家里。
她怎么能在心里印上另一个男人的身影。她如何对得起杨三郎?
季英英哭得一塌糊涂,她怎么能还活下去?
晟丰泽放开了她,迅速地转身朝外面走去。呼吸间扯动着胸口的伤,每吸一口气都传来尖锐的疼痛。他知道她的意思,他没有任何时侯比现在还明白她的心。
在他能爱她的时侯,他没有去爱。在他想爱着她时,他永远都不能爱她了。
不,不是他不能爱她了。是他的爱让季英英不想活了。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他伤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