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过窗棂和床幔,撒在床上的谢从琅的脸上。
云书清伸手抚摸谢从琅的额头,不发热了,脉象平稳,呼吸绵长,终于脱离危险了。
她却觉得浑身烧得厉害,枕着谢从琅的手臂睡着了。
谢从琅醒来的时候,手臂有点发麻,想抽出手臂,却动不了。
他睁着眼睛躺在床上,他只记得自己还在泷河,冰面上有人表演冰嬉,他双眼看不见,所有的热闹都与他无关。
云谨谦和云书清坐在他旁边陪他说话,然后,冰面裂开了,他坠入了冰冷绝望的湖水中。
现在,他却躺在床上。
“成玉。”谢从琅喊道,他的声音嘶哑,喉咙里面刺痛干疼。
成玉就在外面,闻声赶忙跑进来,激动的说道:“主子,您终于醒了,谢天谢地,云姑娘的医术真是神了。”
云姑娘?谢从琅一愣,他是被云姑娘所救?
“云姑娘人在哪儿?”
“云姑娘不就在你旁边吗?”成玉喜滋滋的说道,“她照顾了你一晚上,刚刚实在撑不住了,这才睡下。”
谢从琅伸出另一只手,果然摸到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云书清睡得极不安稳,感觉到有个在碰她,嘟哝了一声,拿着脑袋蹭了蹭谢从琅的掌心。
“云姑娘让属下煮一锅清淡的粥,正好主子醒了,吃点粥吧。”所有的忐忑都放下,成玉连步伐都轻快了许多。
此时的云府,正沉浸在一片悲伤之中。
三姑娘失踪,五姑娘溺水身亡,六姑娘受了惊吓胡言乱语。
每个人心里面都像悬着片乌云,下人们连说话都不敢大声,生怕惹怒了主子。
昨日冰裂所造成的,是六百多人的死亡,这还只是打捞上来的尸体,失踪的人数更是不计其数。
向氏坐在小女儿床榻前,云书瑶昨儿回来后就一直神志失常,嘴里念念叨叨着。
“早知如此,昨天何必去凑什么热闹看那冰嬉。”向氏唉声叹气,“可怜我的瑶瑶,小小年纪亲眼目睹了那样惨烈的场景。”
好不容易哄了云书瑶睡下,向氏和林嬷嬷站在庑廊底下说话。
她想到云书瑶糊涂时说的那些话不免心悸。
“五姐,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要怪我,不要怪我!”
向氏担忧的说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五娘的死和她有关系?”
“夫人,凡事得有个万全的准备,恐怕昨儿个六姑娘失手害了五姑娘,但是这件事只能烂在咱们肚子里,可万万不能传出去。”林嬷嬷是向氏的心腹,话里话外都是替向氏考虑的,“昨日跟着六姑娘出门的下人都留不得了。”
向氏愁容满怀,“这件事你亲自去办,记得下手利落些,不要让别人看出端倪来。”
林嬷嬷点头应下。
“也不知道三娘现在怎么样了,究竟是死是活。”
“恕奴婢直言,三姑娘还是死在昨晚的意外中最好。”林嬷嬷小声说道,“她又不是您亲生的女儿,早点死了,省下一份嫁妆不说,还能让六姑娘高兴些,您又不是不知,因为三姑娘,六姑娘这些时日出了多少岔子。”
向氏叹道:“是啊,她要是死了就好了。”
“咱们往外放出消息,说三姑娘和五姑娘同样死于昨天的意外中,要和五姑娘一块儿办丧事,等下葬埋进土里了,世上可就没三姑娘这个人了。”
“如果三姑娘没……”向氏住了嘴,她现在才是云家的女主人,只要她传令给守门的下人,但凡有任何女子上门说是云府的三姑娘,就将她处理掉,到时候神不知鬼不觉,云书清还不同样是一个死字。
向氏警惕的张望四周,压低嗓音对林嬷嬷说道:“你去找一具和三姑娘身形差不多的女尸,此事不允许出现任何的意外。”
“奴婢晓得。”
云书瑶不知梦到了什么可怕的景象,泪流不止,向氏握着女儿的手。
安心睡吧瑶瑶,娘一定会铲除所有对你有威胁的人和事,让你能快快活活的做云家的嫡千金。
*
云家的下人终于在岸边找到了云谨谦。
云谨谦双目充血,发冠不知落在了哪儿,头发散落在肩头,他彻夜未眠,跟着人打捞尸体,双手都被泡得肿胀。
一整晚,他救了无数人,也捞起了不少尸体,唯独,没有找到他的妹妹。
“大少爷,三姑娘找到了。”
云谨谦惊喜的看他,小厮欲言又止:“刚刚有人将三姑娘的尸首送到了云府。”
*
不可能!
那不是他的妹妹!
云谨谦双手紧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凸起,他几乎要将牙咬碎。
躺在棺材里的被水泡得几乎看不出人形的尸体怎么可能会是他的妹妹?
他还记得昨儿晚上,妹妹手中提着小鹿冰灯,她的脸在灯火的映衬下,莹润如玉。
那样活气活现的妹妹,怎么可能会是这具冰冷丑陋的尸体?
可是,若是妹妹还活着,为什么都一夜过去了,仍然没有回来。
“大少爷,确是三姑娘无疑,三姑娘回来时,身上穿着的正是昨日出门穿的衣裳,一晚上的已经被湖水泡烂了,她现在身上穿着的衣服,是奴婢亲自替她换的。”刘氏抹着眼泪,“三姑娘是奴婢一手养大的,奴婢能不认识她吗?”
若说别人说这话,云谨谦还不信,偏偏这刘氏是云书清的乳母,由不得他不信。
云谨谦手紧紧抠住棺材,指甲深深陷进木材中,鲜血沿着棺材流到了地上……
“大少爷,您这副样子,让姑娘怎么能走得安心啊!”刘氏扯着嗓子干嚎,“三姑娘在天有灵,也不愿意看到你这样伤害自己。”
伤害自己么,呵,他再痛,痛得过妹妹吗?
云谨谦浑然感觉不出疼痛,他才十六岁的妹妹,那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妹妹,红着眼眶劝他上进的妹妹,明明女红不好仍然亲手给他绣荷包的妹妹,大半夜受冻也要陪着他堆雪人的妹妹!
云谨谦的血液一点一点变冷,他的喉咙发痒,胸腔剧烈的起伏,他悲痛至极,心脏抽痛,云谨谦揪紧胸口的衣服。
难过啊,就像是一只野猫在他的心口,不停的抓挠他的心脏。
下人们盖上棺材,钉上棺盖。
云谨谦死死盯着那么棺材,棺木又轻又薄,妹妹躺在里面会不会冷。
他想出声制止,然而刚一开口,一口腥甜从喉间涌出……
“大少爷吐血啦!”刘氏用帕子捂着嘴,尖叫道。
云家上下乱糟糟的一团。
向氏疲惫不堪,然而看到“云书清”的棺材被盖上,轻轻吐了口气,心里面畅快了不少。
云书清死了,云谨谦吐血,最好这云谨谦因伤恸过度而死,这样的结局才叫好。
*
穆王府。
云书清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醒来不见谢从琅,才意识到自己睡在王府的房里。
她对着镜子梳理一番,便过去找谢从琅。
“王爷醒了?”她惊喜的走过去,给谢从琅把脉,然后又去扒开谢从琅的衣服,观察他的伤口,“还好伤口没发炎,你不知道你伤成那样,都快吓死成玉了。”
成玉面无表情的站在一边,到底是谁快吓死了?
“多谢云姑娘救命之恩,小王欠你一条性命,结草衔环,此恩必当重报。”
“上次在云家,王爷不也救我我一命吗?”云书清抿着嘴笑,“礼尚往来。”
礼尚往来吗?成玉不这么想,他们不过是动动嘴皮子而已,就算他们没替云姑娘说话,凭她的冷静和智慧,也会为自己洗刷冤屈。
这次却不一样了,云姑娘冒死从水里将王爷救起来,又亲自照料王爷一整夜,这份恩情,让王爷怎么能偿还!
云书清瞧着穆王的耳朵都红了,好奇的问:“王爷你很热吗?”
穆王耳朵更红了,看起来……倒是鲜美可口得很啊。
成玉轻咳一声,云书清这才反应过来,她扒着人家的衣服,盯着人家胸口看。
她飞快起身,将穆王衣服整理好,还体贴的给他盖上薄毯。
很快就有下人过来传话,打破屋内的僵局。
“王爷,刚刚得到的消息,云家正在为三姑娘和五姑娘发丧,准备下葬。”
云书清惊讶得站起来,指着自己的鼻尖,问成玉:“我死了?”
成玉摇摇头,云三姑娘要是死了,那眼前的究竟是人是鬼?
“看来,这是有人盼着你死。”谢从琅淡淡的说道,他的胸口还残留着云书清指尖的温度,少女是那样的生动可爱,鲜活明丽得跟花骨朵似的。
“我大哥知道我还没死吗?”云书清现在最担心的是这个,万一她大哥做出什么傻事,那可就不好了。
下人接着说道:“听说云家大公子悲痛过度,吐血了,云家打算下午为三姑娘和五姑娘下葬。”
动作倒真的快!
显然是为了掩盖什么。
云书清作势要出门,谢从琅听到她脚步声,喊住她:“你觉得你能踏进云家的门吗?”
的确,既然有人想要“她”死,做戏要做全靠,就算她没死,也会让她消失在这个世界。
云书清冷静下来,“可是现在该怎么办?我一个人没法进云家,又不能说我彻夜未归是在穆王府。”一个闺阁女子,住在一个成年男子家中,彻夜未归,传出去她也别想活了。
让王爷娶了她不就是了吗?成玉心里面咕哝一句。
谢从琅沉思,“我托一个人送你回去,必定不会让你为难。”
*
云家两位姑娘的葬礼,只来了云家的一些亲眷。一来,死的毕竟只是两个未出阁的姑娘,不值得世家望族们登门吊唁,二来,昨天的变故,京中大部分人家或多或少受到波及,家中也发生了意外。
两口棺材停在大厅正中,五姑娘的生母冯姨娘伏在棺材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睛都肿了,丫鬟婆子们跪在地上烧着黄纸,府内气氛很是压抑。
向氏身穿素衣,不施粉黛,脸上也全是沉痛和伤心,云素琴扶着她安慰她:“大嫂,你别难过了,这么多年来你怎么关心照顾三娘,我们都看在眼里,可是你毕竟是云家的主母,要是哭坏了身体,还怎么主持中馈?就是三娘在天上也不会安心的。”
“我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唉,”向氏长长叹了一口气,“那丫头毕竟是我看着长大的,她突然走了,叫我如何不痛心?”说着说着眼泪又刷刷往下掉,纤瘦的身体似乎承受不起失去女儿的痛楚,在寒风中发抖。
杨氏佯装擦着眼泪,心里面却很不屑。
庶女死了,她高兴还来不及了,怎么可能真心难过?这向氏可真是惺惺作态啊,明明对云三恨得不行,偏偏还要利用云三来逢场作戏,让满京城的人都以为她是个菩萨心肠的慈母。
云家两位姑娘的葬礼,举办得肃穆而安静。
丧仪全程没有哀乐,至于各种繁琐的葬俗,自然也是能省则省了,冯氏只是一个妾室,不敢说什么,只是扒着女儿的棺材,任谁都没法将她拽走。
正在白事知宾宣布将两位姑娘的棺材抬走下葬的时候,忽然就见容颜憔悴的云谨谦出现在门口。
“我妹妹死得不明不白,难不成你们也要她身后事办得这样草率吗?”云谨谦刚刚吐了几口血,再加上一整夜没阖眼,便短暂的昏迷过去,被人抬下去休息,再回来,就发现妹妹要被抬走安葬了。
他此时因悲痛冲昏了理智,没有办法静下心来思考,但是他就是觉得,凭什么他的妹妹的丧仪要这么草率?
“大哥,三姐走了,我们大家都很伤心,您不要失去了理智,耽搁了三姐的时辰。”云书妍开口安慰云谨谦,她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下来,瘦弱单薄的身躯在寒风中越发让人怜惜。
云谨谦却直勾勾看着“云书清”的棺材,周边所有的话在他听来,都像蜜蜂一样嗡嗡作响。
云承兆看他这副癫狂模样,又不忍训他,让下人们将他带下去休息。
眼看着有人要抬走妹妹的棺材,云谨谦怒吼:“我看谁敢动我妹妹!”
“孽障,你难道要让你妹妹走得不安心吗?”云承兆怒斥,因为激动,他脖子涨得通红。
“你有拿清儿当过亲女儿吗?”云谨谦拼命挣脱几个下人的钳制,“你有关心过她吗?你有什么脸说出这样的话?”他说着,拿袖子擦了下眼角,“她走了也好,起码不用再生活在这样肮脏的云家,遭受你们所有人的算计!”
云承兆勃然大怒,抬手要打他,向氏作势要阻拦,却被云承兆狠狠甩在了地上。
正当所有人大气不敢出的时候,外面传来高唱声:“高阳长公主之女前来吊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