订婚后第八日。
白云飘渺,天依旧大晴。
今日也是我搬到傅戎焕住处当女主人的第八日。
订婚的消息在新闻的热头上挂了一个多星期,我也挨了一久的骂。
尽管早些年时我就知道时下的男青年在思想上并未摆脱“女子不如男”的封建遗毒。
许多识得几句洋文的小开公子哥们,他们嘴上喊着女士优先,学洋人时髦腔调,实际上无非做戏。
他们自觉开关车门便是优雅,可内心却鄙夷妇女们百无一用,觉得女子应在家绵延子嗣。
若是遇着什么大事儿了,他们也独断一面,不会与女人商议。
这不是个例,而是大家都如此。
也正应大部分人都这样,所以我便显得格外出挑。
我不仅没有遵从惯例,守业待家,而是与傅戎焕一同奔忙。
傅戎焕与我相敬如宾,提前当起了上海滩上的“模范夫妻”。
楼伟明为了挽回订婚那日,醉酒胡言的尊言,借着我订婚的热度出资救济流民。
那些民或从东北来,或从河南来,总归都是些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困难人。
傅戎焕心软,也将订婚敛来的三成礼金拿了出去,一同做救济金,剩余的七成则尽数化作筹建船舶公司的底金。
我与他心向一处,自然没有意见。
日子本该安静继续,我也不再想起傅戎炡。
可……今日,傅老爷和夫人携刚回上海的周盈盈一家登门。
我两日前就得了消息,所以早起与家里的下人们一同备置东西。
这是我第一次作为少奶奶待,故而格外隆重,刘妈妈更是焦心难眠,替我操劳。
楼家照例分了几个家里的仆子过来照料我的起居,可我观察了几日,实在不喜。
那几个婢子模样奸猾,整日游手好闲。
我黑着脸训啧一通,问了来处后又打发回去了。
几人都是二姨太挑来的,侍奉照顾的经验不足不说,还听不懂上海话。
总归是用着不安心,不如让他们回去折腾楼家。
可惜一早傅戎焕手头的船舶设计图出了偏差,情况紧急,非他去修改不可,所以今日只能由我独自面对“豺狼。”
切了不失端方,我倾心接待,吃的喝的用的,全都捡了最好的来。
厅里线香袅袅,众人齐齐品着香茗。
“还是大少奶奶有福气,一嫁过来就当了公司的老板。”
周盈盈母亲身边的老仆吊着三角眼,语气讥讽。
我颔首一笑,也不气。
“主子不搭话,仆子先搭腔,周家没教你规矩吗?”
屋中气氛瞬时凝滞,冷了一大截。
傅老爷端着茶碗重重一磕,不怒自威地替我打圆场。
“刚才她这话确实说过了,不怪玉儿气恼,亲家肚量大,莫要与小辈计较。”
“是啊,玉儿先前在女校教外文,学识渊博,见识丰富,在外是戎焕的得力助手,在内是管家的主母,于情于理,这船舶公司的少东家她当得应该!”
傅老夫人撇了茶沫,目光凶悍地护短。
我心头惊喜,略感诧异。
这诧异犹如晴日惊雷,霹雳一声砸在了我脑门上。
怎的……这两人都站在了我这边?
难道不该帮着亲家教训我这个不得体的儿媳吗?
周家的仆人不知轻重,当着几个主子面耍威风。
打进门起我就不爽这仆子,忍了许久才爆发。
那老奴眯眼装瞎,一进门就踢了我廊下的两盆兰花,方才更是说我沾着傅戎焕的光,分了他新公司的大半股份。
可她光顾着阴阳怪气,却不知道我拿了五万大洋做投,与傅戎焕共担风险。
至于他要给我多少股份,那是我们夫妻二人与公司其他人该商议的事,与周家一个外人有何相干,何须她来指手画脚。
周盈盈俏脸无神,不咸不淡地瞅了我一眼。
我端起茶碗,睨着眼睛,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
几日不见,她清瘦了许多,眼里也多了锐利,少了温柔,多了敌视,少了亲和。
我冷哼一声,继续吃茶。
刘妈妈端来祛火生津的山楂膏做茶点,屋里疏离的气氛顺势被带过。
几个长辈又“大度”地重新说话,聊起婚期的事儿。
傅戎炡与周盈盈的婚礼提前了。
今日这一群人大老远过来,除了见我一面,更重要的就是拉我作见证。
见证我与傅戎炡无缘。
我笑笑,装不懂这些人的心思。
和原先的预料不同,傅戎焕未与父母同住,而是另在他处添置了一处屋子。
傅老爷为此还闹了通脾气,傅家上下震动,纷纷谴责,说他肆意妄为。
按照规矩,真正的婚礼前,我得待在傅家老宅,与公婆同住,学习礼仪。
可傅戎焕已经知道这婚是假婚,且我被他父母要挟签了节约,急恼之下,他一咬牙,便将搬新家这事儿提前了,而且还搬来了一处瞒着家里人购置的新屋。
如他所说,他确实在护我周全。
我既欣慰又感激,可无形中却也多了愧疚。
他对我太好,好得过头。
这几日,我们虽同住一屋,但他恪守君子之心,不逾矩。
他悄摸让心腹在卧房中添置了一张小床,休息时自己蜷在小床上,叫我一人独享了柔软的大铺。
我不好说什么,只应了他。
这地方清净,满眼绿植,看得人心旷神怡。
红墙绿瓦,飞檐翘壁,典型的徽派建筑。
石墙高耸,严实的木门之内,谁也别想从外窥探到秘密。
院子从外瞧有些古板老旧,但内里却是一座标志的哥特式小洋楼。
我很是喜欢。
屋里话语声声,我却分心他处。
四月久晴不雨,隐约有大旱之兆。
农家人牵牛下田,望着干巴巴的松土,虽累得满额大汗,脸上却荡着笑容。
可他们不知道,这种子落地,没有雨水只能旱死。
“母亲说的是,大哥到点便会回来,不像戎炡日日忙碌,作息颠倒,黑白同混。”
周盈盈突然说话,我回神看去。
她笑脸欢愉,手上往脸颊涂抹着护肤的底霜,嘴上也抹得红艳艳的。
她在补妆?
难道是傅戎炡要来?
不是说他抽不开身吗?
是了,今日商量他与周盈盈的婚期,可他这个新郎官却缺了席。
这边话未说完,便听外头一阵闹哄哄,声音由远及近。
我探头看去,一个方额的中年妇女领着七八个胖女佣气势汹汹地跑来。
刘妈妈与我在凤凰公馆时就见过二姨太闹事的架势,因而并不慌张。
倒是周盈盈一脸惊愕,手一抖,把脸涂的煞白。
只听一声呼喊,花园里窜出个陌生女子。
而后,三两个女佣浑然而上,拉扯着女人,压住她的臂膀,两腿一蹬将人按在地上。
为首的方脸仆人眯着鹰眼,左右瞧瞧,然后定睛落在周太太脸上。
得到示意后,她一把薅着头发,噼里啪啦打了四五个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