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的珍珠白高跟鞋根不算太高,所以被傅戎焕挽着时走得也还算稳当。
对他掏了心窝子,我步子都轻快了。
纸里包火总要穿帮,早些说开我也少些愧疚。
只是走到楼梯最后几级时,傅戎炡堵了去路。
他迎面下来,目光略过我。
“哥,爸找你。”
傅戎焕嗯一声,欲继续搀我上去。
楼梯狭窄,傅戎炡只能后退让路。
兄弟二人冷峻的视线一高一低,默默碰撞,无形中,我看到火星四溢。
登上甲板,入眼的尽是喧嚣。
霓虹彩灯点缀花束,丝带临风打旋儿。
红毯铺得严严实实,摆件成双成对。
短短几个小时,这里已从光秃简洁的咖啡店变成了奢富瑰丽的百乐门大舞池。
宾们各有玩乐,麻将,纸牌、骰子,还有专学洋人的国际象棋,也有谈生意交朋友的,还有口若悬河自夸自耀的。
林巧儿与海关总长的夫人坐在一处吃茶,见我来了便迎身走来。
傅戎焕捏捏我的掌心,转头去找傅老爷。
刘妈妈替我围上披肩,挡一挡海风。
女人们凑在一处,多半是要聊八卦。
林巧儿扶着细腰,手里攥着帕子,一一交代我“夫妻之道”。
总长夫人听得耳红目赤,拉着她的皓腕摇摆。
“行了行了,少说点儿,玉儿聪明,用侬说这些哒!”
两人一唱一和演戏,只为叫一旁窥探的女人们知道,我还是个一窍不通的“纯白女子”。
坐了不一会儿,傅太太的佣人又来叫我,说是仪式快开始了,要核实一些细节。
林巧儿捞来一块糕点,直喇喇拍我手里。
“这是早上在花园里剪的雨露玫瑰,用汁液做成玫瑰露烘出来的糕点,滋味怡人,你尝一口,垫垫肚子。”
难为她记挂着我的爱好,不像另两个姨太太。
二人钻进人群里阿谀,一时半会儿根本找不到影踪。
我接了糕点,问起付森和付冉。
船上杂乱,孩子生性活泼,别惹乱子才好。
“听话着呢,我身边的仆子看着,眼下还在二楼看电影呢。”
“那就好。”
语歇,我欠身跟着傅太太的引路佣人离开。
那仆人不与我说话,我也自顾自将糕饼嚼了。
走到门口,见两个妆容精致的女人门神似地站守着。
两人黑发盘起,仅用一根银簪扎束,身上饰品摇坠,看起来身份不简单,像宫里出来的教习嬷嬷。
我正踌躇要如何称呼时,二人便簇拥着我进了屋子。
“新人梳妆,琉璃作雅,白面素净,玉容流丽。”
二人手劲奇大,一把便将我按在镜前,而后念咒似的叨叨。
我偏头探找傅太太,只得一句厉语。
“少夫人莫要乱动,我姐妹二人受夫人之邀整面。”
整面就是梳妆。
而后,个子略高的女人低身从保险柜里取出两套红宝石首饰,比对着就要往我身上挂。
我慌张说话,咬了腮帮子。
“这,这东西太贵重,若是磕碰了,岂不是坏了太太的心意。”
二人不理会我,对视一眼后又捧来几只楠木大首饰盒。
“少夫人不喜欢,侬自己挑!”
两人曲解了我的本意,凶得很。
我不是嫌红宝石不好看,而是自觉妆容足够,再多一层脂粉和首饰就艳俗了。
罢了,既是“婆婆”的意思,遵旨便是。
我抬眼一扫,伸手取了对臂钏。
沉甸甸的鸳鸯臂钏挂在手上,衬得肤色雪白,十分耀目。
两个师傅点头一笑,紧接着又拿了粉扑团子,噼里啪啦在我脸上鼓弄。
待我再睁眼时,娇白的脸如剥了壳的鸡蛋似的滑嫩,眼底下莹莹闪着两团青红,但又不突兀,真是十分漂亮。
两人望着镜中人之貌甚是满意,一双凤眼眯成了月牙状,又拉着我换了一身缎绣红旗袍。
又是一顿摆弄,二人才将我送出门。
门一开,傅太太闪着眉眼,品味打量起我的装扮。
“不错,是上等的资质。”
我浑身不适,心惊肉跳。
“走吧,外头开始了,戎炡正在拉小提琴,为你们新人的仪式开场。”
我侧耳凝听,几道雀跃的音符闯进耳朵。
傅戎炡有这本事?
真叫人惊异。
……
大约是我太紧张了,所以才一直红着玉面。
喝茶酒,交换订婚书,落款签字,封蜡合书,牵手而舞……
一切仪式完毕,我才真切有了实感。
而这个实感还是傅戎焕印在我脸颊上的唇印给的。
高朋满座,喧嚣沸腾。
我与傅戎焕携手道谢,端着杯楼上楼下敬了一圈,终是乱了步子。
我虽是今日主角,但却是女眷,因而宾的酒水大多也不向我。
我若是不愿喝了,谁都逼迫不得,但傅戎焕不行。
他喝了半碗醒酒汤,汤水还未落到胃底,一群闹哄的朋友就把人架走了。
我心有余而力不足,眼睛里叠影重重,只能由着他去。
傅老爷也端着酒盅挨桌问候,可他儒雅一遍下来,杯里的酒水却不少半滴。
楼伟明既没他的斯文,来酒便喝,一番酣饮下来,人也东倒西歪。
二楼聚了一堆爱国人士,他们群情激奋,说起北边的抗日义士。
傅太太为表傅家同仇敌忾的态度,还特意为这群人单独安排了酒席,甚至不惜重金,请来了张贺年的戏班子唱大戏,不过张贺年本人却不曾来。
我脑子混沌,想回房小解。
刘妈妈也不知去了何处,我憋了一会儿,不见她回来,便独自摸索着回去。
走到楼梯中间,隐约听见说话声。
“谢家那两人已经坠海了。”
除走狗的计划已经成了?
醉意支配,我好奇地探出脑袋。
只见傅戎炡半敞胸膛,头发杂乱,手里衔夹着一根烟,像刚经历一场恶战。
他眼梢飘动,嘬了一口烟。
“嗯,下去吧。”
待与他说话的人离开,我扶着墙趔趄走了过去。
擦肩而过时,傅戎炡掐了烟,冷不丁扭着我的手腕,冒了句话。
“记住我的话,恪守妇道,别给傅家添乱。”
憋蓄尿意的急躁一瞬消失,被这句话激起的怒气取代。
真讽刺。
先前他的订婚宴上,我故意红着眼敬酒,引他醋意,于是,宴席未散,他咬破我的唇,劝我安分点儿。
现在我的订婚宴上,他大哥揽着我的腰,遥敬四方,而他却扯着我的腕,让我恪守妇道。
我拽过他拉扯的手,一口咬上。
“你没资格教训长嫂!”
自古男儿情薄,便莫怪妇人舌长。
男人为爱抛妻弃子是风流倜傥,可女人为爱出墙却是十恶不赦,男人强取豪夺是勇,女人沦陷爱欲却是贱。
这世道的偏见,真是吃人。
我与傅戎炡,明明是他招惹我的,为何还说我的不是。
河道里的石头都不如他的嘴硬。
他宁愿对别人承认对我有意思,也不肯在我面前表露半分。
我早就承认了我的喜欢,可他还是高高在上。
心中不平,我切齿拊心。
“傅戎炡,我放下你了,别来纠缠了。”
我的情,已经被你耗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