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九点多,林巧儿旋着裙角来我屋里串门。
她听说楼伟明饭桌上发脾气是因为“怀孕”的事,笑得牙花子乱颤。
笑着笑着,她也问起了正经事。
“你……和傅戎炡怎么了?”
我冷嘁一声,看向一旁的刘妈妈。
既然早说晚说都要捅个清楚,不如趁她在,一并说开。
我扭头,让刘妈妈搬个凳子坐下。
她双手拘谨地放在膝盖上,神色如坐针毡。
我为两个听众各沏了一杯茶,耐着性子才将这些天与傅戎炡发生的事倒了个一干二净。
林巧儿脸白如纸,缩着头不敢动。
“在监狱,在你面前吞炭自尽?”
“嗯。”
刘妈妈一脸平静,默不作声。
可死掉的人是她的亲姐,这样也无所谓吗?
还是说,她早就将姐姐默认成了死亡?
当着林巧儿的面,我问她为何要瞒着自己的身份。
她扑通往地上一跪,什么话都不肯说。
林巧儿沉默片刻,眼神怪异地看着我,随后干脆将人扶起,推到了门外。
屋里只剩我们。
三言两语地潦草安慰过后,她说了周家的事。
“那天在火车站的事儿我打听清楚了,挟持你的那个人叫周慧茹,是周盈盈的表姐,还记得那个古怪的服装厂吗,她就是老板。
听说她背刺了周家,将一批北上天津的文物藏在衣服里送给了日本人,周家人不忍心送她坐牢,就把她交给张贺年,结果人要转运的时候跑了,这才在火车站闹了事。”
“张贺年家里不是搭戏台的吗?怎么会……”
她放下茶杯,摇着脑袋。
“上海这几个有头有脸的人家,谁家没个私狱。这些人家最看重面子和名声,家里人犯了事儿,不肯送警局,但又必须得罚,所以几家人就互相看管,周家的人就送到了张贺年那儿……”
富贵人家的门道确实多,这事儿我是第一次听。
开了眼界,长了见识。
……
楼伟明这通臭脾气发了许久。
大少爷楼嘉承和二小姐楼嘉敏工作忙碌,脱不开身,却也被他一通电话叫了回来。
一连七天,天色一黑,他就撵着所有人去祠堂给柳如云上香。
光上香还不够,每个人还得跪半个小时,默读他给的超度经文。
林巧儿膝盖疼得厉害,叫了一次苦,结果被他呛得脸红脖子粗。
凤凰公馆里里外外都冒着火星,稍不留神就要点了楼伟明脚下的火药引子。
下人们更是提心吊胆,悬心未决。
因为除了楼伟明,家里的厉害人物还多了一个我。
我出手狠辣,掌掴下人的事儿已经在内部传开了。
这些天无论是新仆还是旧仆,大家对我的态度堪比敬神。
出门回家,必有相送相迎。
落座发呆,必有茶水递来。
我享受了几天这种高高在上的侍奉感,心里膈应。
林巧儿劝我看开,她说我本来就是个主子,只是一直把自己当下人。
二姨太一见我就刺毛,像个脾气暴躁的野猫。
她横眉竖目地拦了我好几次,本想替自己手底下的挨了耳光的仆人算账,奈何林巧儿每次都恰到好处的出现。
所以直到下人脸上的红痕散了干净,她也没寻找机会。
林巧儿被楼伟明凶了一次,心里恼火,无处发泄,只能发狠地花他的钱,闲来无事就去街上闲逛。
这天,她跟我说自己在裁缝店里遇到了周盈盈。
周盈盈一脸愧疚地问起我,还说自己该登门道歉,可惜赶上了年底,周家来多,走不开身。
林巧儿戏精上身,将周盈盈模仿得惟妙惟肖,最后还不忘表态。
“我瞧她大家闺秀里藏着傻里傻气,倒是也没什么坏心眼,但就是看她不顺。”
新鲜事儿说完了,她顺走了我屋里的两个橘子,没一会儿又回来。
“她订做的拼白丝旗袍开叉开到腰上,我一看就知道她要在床上穿给傅戎炡看,就指点了她一些床事上的技巧……”
她如数家珍地清点着“技巧”,听得我脖颈赤红。
“说与她听吧,我用不上!”
她目光扫来,看得我发虚。
“她听得可认真了,上课似的,怀里还揣了个本子,当着我的面儿一条条记下来。
后头……我没忍住好奇,就问她傅戎炡除了会和她牵手之外还会不会做别的,她没说话。
她还没经历过那档子事儿,所以又怕又念,没办法,谁叫我热心肠,所以就教了她几招。
以她的悟性和容貌,勾引个男人翻云覆雨应该不是什么问题……”
她像个炫耀学生的老师,喋喋不休,还夸赞周盈盈虚心求学,约了她下次见面。
我面无表情地听着,心里再掀不起波澜。
傅戎炡喜欢谁,要睡谁,是他的自由。
……
学校考完了试,学生放假,我彻底闲了下来。
一月十四日。
晴了小半月的天再次冷了下来。
我去了趟八仙桥,找了金姨娘和红柳。
惊喜的是,两人不约而同给了我答案答应。
红柳爽快,她亲笔写了字据,承诺一个月两百大洋,专盯傅戎炡。
她还说,若是顺利带上了床榻,会倒给我二十,谢我帮她攀高枝。
离开时我问她是不是爱慕傅戎炡,她仰头看天,说,人若白云,可见而不可及。
我没再说什么,只盼着她有些好手段。
至于金姨妈这头,她确实是个难琢磨性子的人。
我也不知她为何改口答应,问了原因她也不说。
她给了我一张名单,说论姿色,论手段,名单上的七人都是佼佼者。
我怕她坐地起价,先问了价钱。
她叼着雪茄,姿态洒脱。
“侬是熟人介绍的,给个折扣,一个人一百大洋,少了不谈,多的不退。”
我没讨价还价,还每人多给了十个大洋当红妆费。
“若是能将傅戎炡拉上床,摘了他西装的袖扣当凭证,我再单独给五十。”
金姨妈看我过分大方,心里冒疑问。
“你恨他,还为他花那么多钱?”
“这钱……是他给我的。”
冥冥之中,我总觉得花完他的钱,我身上的脏污似乎就能少了几分。
自那天之后,傅戎炡再也没有消息传来。
连楼伟明都诧异傅戎炡是不是另寻新欢了。
我知道他没有,他并没有松开我。
我脖子上依旧套着他亲手套的绳索。
而这绳索必须由他亲自斩断,我才能重获自由。
……
抵近年关,天气却不争气。
黑云阴沉沉的,动不动就落雨。
我以为“母贫子贵”的事会就此搁下,哪料楼伟明会旧事重提。
他去了趟江西,回家后就叫走刘妈妈,如若珍宝地给了她厚厚一沓土方子。
湘西苗寨有苗医,据说百试百灵,求子必生子。
那些药方子字迹工整,张张都写着“滋养”、“儿孙”四字。
为了能怀上孩子,为了能实现宏图大业,他真是煞费苦心。
不过他的话,我岂是能听的?
方子整整一沓,在墙角的熏炉里化成了一滩灰烬。
纸方子燃烧时火焰熊熊,刘妈妈急得打转。
她怕楼伟明来问责,所以着急扑灭,不过我冰冷着眼睛一瞥,她又无声了。
我开窗通风,临风而站,让深冬的寒风洗掉这满屋的晦气。
这些天我和她的关系并无好转。
她知道我心有疑惑却不答。
我对她心有芥蒂,却不问。
一月十九号是个周日,楼伟明带我去当翻译,和英国人谈了桩生意。
饭桌上的男人个个揣着一裤头的黄段子,时不时就要冒几句。
眼看合同签成,我与他们也实在没什么话头,便借故边去了趟厕所。
厕所无人。
内部的隔间富丽堂皇,可惜门把手却没一个好的。
正准备将就凑合时,一只大脚忽然抵了进来。
“李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