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盈盈态度讨巧,语气真诚,听起来不像敷衍话。
林巧儿自以为挥打出一记重拳,没想到却是落在了真正的软棉花上,弹得自己脑门开花。
她低头看了看地板,像是在找地缝儿,表情滑稽,满脸通红。
我猜,她此时心中在想,既然孙悟空都能平白无故从石头缝里蹦出来,那地上大概也可以裂开一个大口子,让她跳进去化解尴尬。
良久后,她身子微微歪斜,轻轻撞了一下我。
“咳咳……那个,我随口一说,你不必在意,我不懂曲子,听不出好赖优劣,今天过来也只是凑巧,刚好有这个机会凑了热闹。”
我夹在中间当和事佬,恰到其分地捧了个微笑。
“是,我们不常来,今天是偶然得了张票,刚好有时间,就顺路进来瞧了瞧。”
周盈盈看出我们的不自然,脸上窘得一红。
周遭的空气滞塞、瘀堵,三个衣着华丽的女人堵在门口,不进不退的,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我心里暗暗念叨着,这一幕若被有心人瞧见,拿去花边报社里做新闻的头版,搭配个“三女争斗”的标题,保不齐又可以爆卖一回。
一个挽着情人路过的男子,挺着便便的大肚子打量我们三,视线刚扫到林巧儿就被她说了回去。
“这位先生,烟灰都要烧到裤裆了,还看呢!”
男子一个不稳踩了空,差点将手里燃着的烟头塞进嘴里。
他身边的小情妆容妖艳,身段窈窕,举手投足间流溢出浓重、刺鼻的香水味。
闻久了让人不悦。
“哟,这是谁家太太呀?这么尖锐?咦,就这样子的应该不是富太太吧,怕不是哪条弄子里的卖春女吧!”
女人大约是觉得身旁的男人可以撑腰,说话时不自觉地傲世凌人,嘴角的笑裂到了耳后。
周盈盈不紧不慢地觑她一眼,“你是哪位?”
正眯着眼睛辨认我们身份的男人纠结地蹙了蹙眉,作势就要拉着女人离开,可周盈盈却不放。
她揽着披肩,长腿错开半步,正好拦了两人的去路。
男子瞬间萎靡气势,拉着女人道歉。
“不好意思,傅太太,得罪了,我……我不知道是你们,这两位看着面生,我有眼无珠!”
“真是对不起,今天贪酒多喝了几杯,有点儿分不清黑白,傅太太莫生气!”
男人叽里呱啦地辩解一通,姿态低下,而他怀里的女人则像只被大雨打湿了翅膀的雀儿,跟随着主人,喳喳叽叽的附和。
周盈盈双手自然地交替,搭在腰间,脸上没有一丝不悦。
这是大家闺秀培养出来的面不改色,是我和林巧儿学不来的从容。
男子绷着下巴,表情十分为难。
“傅太太,我真不是有心冒犯,我……纯属无心,苍天可鉴。”
周盈盈再次抬眸,阴恻恻地瞪了他一眼。
“别狡辩你的,只要你说出她是谁,你就可以离开了。”
口出狂言的女人面目青黑,她此时才意识到自己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思忖片刻后,她咬着粉唇,挤着蜜饯眼睛望着男人,妩媚地摸着他半截胸膛,不让他弃自己而去。
“陈爷,你可不能丢下我不管呐!”
陈爷?
她不吱声还好,我未必看得出男人是谁,这一吭声,男人的底裤都能被扒出来。
这人叫陈九山,是浦东地下赌场的老大,人送外号九哥。
曾经的他确实是九哥,可现在的他充其量只是陈老爷,有点富绅的臭架子。
现在他一身债务,自身难保,真遇上事了,哪能顾得上小情儿。
再者,若是被傅戎炡知道他曾带着龌龊、下作、玩味的目光看过周盈盈,还特意看了她丰硕饱满的胸脯时,自己这双眼睛怕是不能留了。
以傅家的办事手段和滔天权势,哪怕是剁了四肢,剩个囫囵身子丢进江里喂鱼,巡捕房和警察局也未必真追究个所以然。
如此一幕,他怕是光在脑子里想想就觉得血腥残忍,颤栗不止。
“滚开,我不认识你!”
下一秒,这个龌龊的男人露出了真面目。
他冷着半张脸,将娇滴滴的女人推了出去。
女人软塌塌的身子重重跌在地上,吃痛地捂着膝盖。
场面瞬时紧张起来,男人摸索着自己身边的钱财。
他哆哆嗦嗦地捧着玉扳指和钻石表,憨笑着向周盈盈求饶。
“我今天确实是无心冒犯,这点东西聊作补偿,东西不算金贵,但也大约值得四五百个大洋,傅太太若是不嫌弃,我”
话音未落,周盈盈厉色打断了他。
“谁说的我不嫌弃?”
男人闻言,两腿一软,扑腾地跪在地上,粗暴地拽着一旁落泪的女人,扯着她的手腕让她来道歉。
我不是没见过傅戎炡的阴狠毒辣,可只提一个名字就能让外人怕成这样的情形,我还是头一回见。
究竟是他太厉害,还是这怂包太胆小?
女人也被这情形吓坏了,抽抽噎噎半天,组织不出一个句子来。
“我……对不起,我……”
林巧儿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径自弯腰将女人扶了起来,顺道还啐了地上男人一口唾沫。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但有人认出了周盈盈,所以也不敢多逗留,只是远远的斜着眼睛瞧热闹。
气氛有些僵化,男人紧张得手指发白,只能死死抠着地板,嘴巴一张一和,想说点什么,但到了嘴边拐个弯又没说出。
就这么等他悔悟错处也不是办法,毕竟男人天生就会用目光掠夺女性的身材,还引以为傲当做谈资,且不觉得有问题。
周盈盈等他向我们道歉,可他一个劲儿的磕头,压根看不见旁边还站着俩人。
僵持不是办法,我咽了一口唾沫,正准备开口时,却见周盈盈后方来了人。
傅戎焕过来了。
不知怎的,我对他的印象始终是盈盈一汪清水,清透温润,可他现在剑步流星地走来,倒有点儿军阀的霸道架势,好像手里握了杆枪,随时可能会擦枪走火。
周盈盈率先意识到身后有道犀利目光,回头喊了声“大哥。”
她好像知道傅戎焕在这儿。
傅戎焕温和嗯了一声,随即朝我和林巧儿看了过来。
“三小姐,楼太太,唐突了,让你们受惊扰了!”
我心里抖了一个哆嗦,战战兢兢起来。
这地方难道是傅戎焕的?
可他不是一直在国外留学吗?
他那一身斯文样应该和大学的讲桌登对搭配,怎么也会喜欢戏曲?
见傅戎焕来了,地上的陈九山更是如一滩淋了雨的烂泥一样站不起来。
周盈盈微微侧身,垫着步子在傅戎焕耳边嚼着悄悄话,我猜大约是复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少顷,傅戎焕踱步走到陈九山身旁,低下身子,狠狠扣住了他的下颌。
“陈老板艺高人胆大,欠着傅家一万大洋不还,却有闲钱包养小情儿,肆意逍遥,我弟弟最近正在找你呢!”
听到“弟弟”两字,陈九山更是惊恐万分,不敢用手拂傅戎焕,只能含糊地继续求饶。
“唔……是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不该乱看,我、我马上就去凑钱。”
“你乱看了谁?”
“我……”
陈九山不敢说看了周盈盈,于是斜眼扫着我和林巧儿。
“看了……那个,就……她。”
“哪个?什么颜色的衣服?”
“蓝衣服的那个。”
我就是蓝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