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两周过去,我好像被刘妈妈和傅戎炡找来的下人养出了一身娇懒的病:
晒太阳得披貂,嗑瓜子得披貂,吃饭得披貂,人走到哪儿,貂皮大衣就在哪儿,厚毯子就在哪儿,碰不得一点风,比曹雪芹故事里的林妹妹还娇气。
今天下午好不容易出了太阳,我歪在窗边,意兴阑珊地欣赏着晚霞。
斑驳的阳光照在我手上,像被钻石切割出来的光斑,乍一看还有几分美感。
傅戎炡西装革履地推门而入时,我正举着右手遮挡刺眼的光线。
我闻声回头,正好和他的眼神对上,可他并未像前些天一样回应笑容和热情,而是倏地闪躲开。
嗯?
“咳咳……”
他轻咳一声,端着一杯清水来到我面前,
“早上喝药了吗?”
“嗯,刘妈妈盯着喝的。”
这半个月我喝了很多药,是个不折不扣的药罐子。
他将喝尽的空杯放在窗边,弯腰将我从摇椅里抱了起来。
这段时间我已经习惯了他这样的搬运折腾,所以没有太大反应,只是本能地揽上了他的脖颈。
可将我放到丝绒软被上之后,他并未抽手起身,而是半压着我没受伤的肩膀吻了过来。
“唔……”
吻得太突然,我被掠了呼吸,没力气地推搡着。
他强势开局,却又温柔、黏黏糊糊地纠缠。
“你想要戒指吗?”
一吻毕,他忽然抓起我用来挡阳光的右手,摩挲着无名指问道。
我说怎么突然又发疯了,原来是误以为我要戒指、要名分。
晚霞斜照,飞鸟归家。
他俊逸凌厉的五官在霞光云氤之间愈发显出“惊心动魄”,我看得出神。
“我要,你就给吗?”
这话要是放在以前,他大约还要讥笑我几句不自量力,可是现在,他好像真的在这样考虑。
他一本正经地望着我,将和周盈盈的订婚钻戒摘了下来。
“我答应你,我会给你戴戒指,但不是现在。”
天边的晚霞将散漫的辉光映在他的眼里,我慢慢眯起眼睛,佯装欢喜。
他在我唇上轻轻印了一下,笑意更浓了。
傅戎炡啊傅戎炡,你以为我要的是戒指吗?
从头到尾我要的不过是自由,可是自由拿不到,我就只能先从楼家和他这儿挣一点应得的“钱”防身。
我以为我要钱是贪心,可是现在我才迟钝的反应过来,比起楼家、傅家以及上海繁荣宏达的前景,我拿的这点钱不过是冰山一角,九牛一毛。
傅戎炡和楼伟明说到底都是同一类人,他们可以为了利益牺牲掉周围的任何人,也可以找一个爱的借口,把不想待在他们身边的人牢牢拴住。
现在的我是这样,曾经的楼家大太太也是这样。
楼伟明的第一任妻子姓柳,她少时学艺,十五登台,一曲成名,是上海数一数二的戏伶儿。
可就是这么一个鲜活、可爱的女子,偏偏在一次登台时被楼伟明这个粗鄙的野蛮有钱人看上了。
大太太21岁时,楼伟明豪掷千金买下了她的新班子,自此让她只为自己一人开口,次年春天,楼伟明敲锣打鼓,将人迎回了家里。
可习惯了常在枝头高歌的黄鹂怎会屈居于一座金色的囚笼?
一来而去,大太太戏也不唱了,心也闷坏了,人也病了。
一场秋风迎面,她就这样被病气带走了。
初到楼家时我就听刘妈妈说了这个故事,当时只顾着感慨唏嘘,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未来有一天也会步她的后尘。
只不过大太太好歹是楼伟明的明媒正娶的正妻,死后牌位还可以在灵堂主位供奉,而我却是傅戎炡见不到人的地下情,困在方寸之地见不得光。
傅戎炡贴着我腻歪了一会儿,随后又被张福的呼唤打断。
他抚着我的头发,嘴角勾起好看的弧度。
“我……得走了。”
“嗯。”
“你不挽留一下吗?”
我故意不吭声,眼睛却看着他手上的动作款款移动。
“别碰我的腰,后背还疼着呢。”
被我这么一说,他立刻安分了,收回了想作乱的手。
“好了,不逗你了,大夫说你的伤恢复不错,过两天如果觉得没什么大碍就可以断药了,要是想直接回学校,到时我再跟那边的人打个招呼。
刘妈妈说你这几天总是发呆,心情不好,可能是家里呆久了……”
家里?
我微微一怔,想辩驳但又没说什么,这哪里是家,这是他给我划的一座牢笼。
“好。”
我笑着回应,而他也在我脸颊上落了一个重重的香吻。
门关上,车走远。
我踩着棉拖鞋起身,坐到了化妆镜前。
镜子里的女孩长着一张白玉无瑕的漂亮脸蛋,浅色俏眉……我心里一紧,我和真正的楼嘉玉越来越像了,也难怪这些天他一味纵容我,对我处处我依顺,我只要稍稍皱眉,怕是想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架起梯子替我捉来。
傅戎炡啊傅戎炡,你要留住的,究竟是冒牌货楼嘉玉,还是对你从无反驳的李青霜呢?
刘妈妈敲门进来,拿着一个拨弄香灰的小勺和一个精致小巧的玻璃盒,我还没开口,她倒是先解释了起来。
“二少爷说你半夜睡着之后身子总是绷着,面色严肃,眉头紧缩,可能是频繁噩梦的缘故,所以去药铺子那儿抓了点安神的香料,让我每天换上。”
我淡淡嗯了一声,看着她走到墙边,将香料一点一点倒进小铜炉里。
“刘妈妈,能再和我说说大太太的事吗?”
她盖香炉的动作一顿,眸光扑朔闪动。
我扭正身子,看着镜中的自己。
“如果没碰到傅戎炡,我本该是个卖身的,运气好了就被哪个富家老爷捡回去当个身下奴,给人做姨太太。
或者就攒点钱给自己赎身,只是最后要带着一身病痛孤独终老,要是运气实在不好,大概就是卖一辈子的身,成人人喊打的脏耗子,不知道哪天就会死在柳巷深处,猫儿胡同里”
“三小姐,别这样想。”
刘妈妈听不下去,开口打断我。
我抿抿唇,继续道。
“我没见过大太太临死前的样子,可是我大约能够想象得到那种精神被人一点一点凌迟分割的感觉。
刘妈妈,帮帮我,我不想委身做妾,不想落个娼妓的名头,也不想被傅戎炡凌迟,我想……逃离上海。”
她咬唇不语,眼泪却大滴大滴的掉。
楼嘉玉走不出上海,但死了的“我”却可以。
逃跑、假死的事该提上日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