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老谋深算的老皇帝又怎会听不出这威胁。
他面庞当即铁青，指着穆十娘的鼻子，高声呵斥着侍卫道：“朕的面前岂容你随意胡闹，你们还不快给朕把她拿下。”
皇家侍卫们飞快围了上来。
穆十娘将夏六皇子脖颈扼得更紧：“你们可以试试是你们快，还是我的动作更快。”
众位侍卫们登时不敢动了。
穆十娘怒视着老皇帝，一字一句地咬牙道：“陛下，十娘虽然只是一个小女子，却也晓得身为臣子的最高礼遇不过是‘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且不提大楚立朝百年以来，一代又一代穆家儿郎为这万里疆土付出的血肉与忠心。”
“十娘只问您一句话，您继位已近四十余年了。这四十多年里，祖父戍守边境保家卫国赤胆忠心，可曾有一星半点对不起您？”
“只要您说出一个不字，十娘立即放了夏六皇子。”
老皇帝并非一个正直善良到迂腐的人。
若这场质问发生在金銮殿内，发生在东暖阁里，他都可以立即扯出无数条言官们胡扯的挑刺，来敷衍穆十娘。
但当这一场对话发生在人前，在满楚京城高门商户百姓前，在无数双同样拥有着良心的问询眼睛前时，他忽然说不出一句假话。
他选择了沉默。
“哈、哈、哈……”穆十娘放肆地凄然大笑三声，再次朝老皇帝跪倒，一字一顿地掷地有声道：“身为穆家女，流着穆家血脉，十娘无法容忍亲人无辜蒙冤，穆家百年清名无端受辱……”
“民女穆十娘，恳请陛下下旨重查穆家通敌谋逆案。”
沉默仿佛成了一场博弈。
正义与私心无声地撕扯角力着。
空气死一般寂静。
唯有一旁温泉不断发出咕嘟咕嘟声。
扼住夏六皇子的脖颈，穆十娘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十娘恳请陛下下旨重查穆家通敌谋逆案。”
“十娘恳请陛下下旨……”
在重复到第三遍时，皇后娘娘出声劝阻道：“公道自在人心。今日既然褚将军已将证据带了回来，不重查此事恐怕无法平民心。”
“陛下不若下旨吧……”
六公主也抬头看向了老皇帝，漆黑双眼含着泪水：“父皇，大家都在看着您……”
安南王更是天真地歪起了头：“皇兄，既然发现旧日的案子有冤屈，不就应该重新查一查吗？”
……
被一声又一声的劝阻逼迫着，老皇帝轻轻抬起了头，望向了周围人群。
然后他对上了一双平静却质问的眼睛，里头是沉默但汩汩向前的情绪洪流。
“罢了。”知晓大势已去，老皇帝忽然感觉到累了，声音里满是疲惫与意兴阑珊，“既然褚七带来了证据，此事就按照十娘所说的办吧。”
“只是此案事关重大，须得有专人主审……”
话音尚未落地，两道声音便同时响了起来。
“陛下，微臣愿意主审此案。”
“父皇，儿臣愿意主理此案。”
一个声音是王炽青。
一个是楚御珩。
包括穆十娘在内，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谁都看得出来，老皇帝并不愿意重审穆国公谋逆一案。这名担任主审官的人事后必定会遭到老皇帝的厌弃。
但凡有些头脑的人，都会对此事避之唯恐不及。
在宦海沉浮了多年，王炽青与楚御珩不会不知晓其中厉害。
但他们仍第一时间站了出来，抢着要主审此案。
为什么？
瞥见还有一人也主动站出来后，王炽青与楚御珩都有些意外。
互相对视了一眼，他们都轻轻眯起了眼睛。
眼神敌意明显。
楚御珩再次抢先道：“父皇，儿臣正领着都厢兵的差事。替朝廷查明冤屈是儿臣的分内事。儿臣愿意为父皇分忧，调查清楚伊河大战真相，为穆国公一家洗去冤屈。”
王炽青也紧跟着说道：“陛下，一人事一人毕，此前穆国公通敌谋逆案就是监察署审理的，一应证据都还留在监察署内。”
“如今此案要重新审理，自然还应由微臣所领的监察署来查。”
楚御珩当机冷哼道：“正是因为你们检察署渎职，才导致了穆国公无辜被蒙冤。若是再让你们查一次，岂不是要再次辜负穆国公的泉下之灵？”
“此事就应该交给我们都厢兵才是。”
王炽青笑里藏刀道：“十一皇子说笑了。查案，我们监察署才是本行。都厢兵负责全城内外治安已经够忙了，又怎么好再劳烦你们呢……”
楚御珩言语咄然：“替穆国公洗清冤屈一丁点都不麻烦……”
“够了！”老皇帝听得太阳穴青筋突突的，发出了一声暴喝，“既然你们两个都愿意查，那就一起查。”
“把此事前因后果全给朕查的清清楚楚，一丁点遗漏与错误都不许有，省得以后又给朕闹出来要翻案。”
楚御珩与王炽青都不敢再吵，一齐恭敬跪下谢恩。
“儿臣遵旨。”
“微臣遵旨。”
穆十娘也深深跪下：“十娘谢过陛下隆恩。”
“你要是真记得朕的隆恩，今日就不会这般了。”再没有了游览温泉山庄的兴致，老皇帝居高临下森冷地看了眼穆十娘，才转身拂袖而去。
“朕乏了，回宫歇息吧。”
以皇后娘娘为首，一众宾纷纷跪下送老皇帝。
待老皇帝彻底走远后，人群依旧震撼得久久无声。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喃喃出声道：“穆国公被污蔑通敌一案，要重新被审理了。”
仿佛一丁火星引燃了稻草堆，人群哗地一下轰轰然地议论开了。
“穆国公一家果然是被污蔑的。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穆家不可能通敌的。”
“穆家通敌案都要被重审了，这楚京城的天真的要变了。”
“这事情竟是真的嘛？我怎么就不敢相信呢？”
“今天的太阳是打西边出来的嘛？我出门前恍惚着似乎没仔细看。”
“我还以为穆家就此就要没落了，没想到竟然会有这么一天。”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
目睹了事情全过程，穆二夫人在原地呆了很久很久。
直到有人无意间撞了她一下，她才猝然惊醒过来。
然后她眼眶一瞬通红，朝穆十娘狂奔过去，死死抱住了穆十娘，泣不成声地道：“十娘，谢谢你，谢谢你……”
“你又一次救了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