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屿安将那枚黑子握在掌心,走下了天鸢楼。
他孑然一人地背对着满宫的繁华,目不转睛,视周围那些京城众人的打探于无物。
“微臣还有一个请求。”
“说吧。”
“臣……想再见她一面。”
奉礼面无表情地领着奚屿安,来到了那座现在格外僻静的宫殿。原本它叫作“凤安宫”,不过新帝登基之后,便改了牌匾为“罪己宫”。
字如其意。
看到奉礼来了,原本懒散的守卫和宫人内侍,吓得连忙各司其职起来,又凑上来讨好。
老天!今天是大殿下的好日子,奉礼大人怎么会来这个晦气地方呢?
奉礼懒得搭理这些人,和奚屿安示意了一下。
只见那女子长发委地,脸上竟然还带着天真的笑容,一只手拿着支笔,在纸上涂抹着什么,口中念念有词。
奚屿安凑近了,才听到她念叨的是:
“皇兄……今天是你继位的日子呢,阿宓这身衣裳好不好看?”
他心中蓦然刺痛。
这一生,他对得起天下所有的人,却唯独亏欠眼前这个人。
听到有人来的声音,温宓抬起头来,表情恍惚幻化,竟然像是糊涂起来。
这个人是谁?好生眼熟。熟悉得让她胆战心惊,没由来的害怕至极,就像是害怕一个残酷的真相,要强行把她从浑浑噩噩的自欺欺人里拖出来。
温宓缓缓摇头,慢慢后退,转过身去回避开来,脸上的表情依旧是懵懂。
“……”奚屿安原本想说的话,全都咽了下去。
还能再说什么呢?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是他败了。什么话都是无用的废话,只会徒添烦恼。对于现在的她而言,不打扰才是最大的温柔。
她已经被剥夺了长公主的身份,幽禁在这个地方,疯疯癫癫,身边只有一个忠心的侍女。
在知道她自作主张地做了多少额外的事情,用了多少过于激烈的手段后,即便奚屿安想要求情,也不知道该从何处,以什么立场,有什么颜面资格去求情。他甚至想要辞去职位,代她受过,却只得到了皇帝的一句:
“你之所以还能活着,正是因为朕还需要你作为将领的才能。好好珍惜朕给你的这条命,才是为她的业障赎罪。”
奚屿安咬了咬牙,对着她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转身离去。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离开之后,那女子便回过头来,已然泪流满面,眼中是决然的恨意。
第二日,罪己宫的内侍便上禀:罪妇温宓,昨夜吞金自尽了。
她只给一个人留下了一封信,不是她的儿子,不是她扶持一生的侄子,也不是她的下属,而是荆朝。
信上说,昆泓认主,既已送出,便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将星之刀,杀气太重,身负千万业障,唯有领军杀敌的将军,才能消解,转宿怨为功绩,护万世太平,家国安定。”
荆朝摸着留珠送过来的刀,良久没有言语。
昌怡长公主此人,她果然还是永远也读不懂。
但是她荆朝,从来都是恩怨分明的人。
送刀入鞘,一如当日的女童,收下这份危险而豪迈的祝愿,她无惧,亦无悔。
“你就是留珠?”
她瞥了这侍女一眼,想起来皇后娘娘在黔西的时候,曾经和自己提起过的,长公主身边那个名叫“留珠”的侍女一身的好本事。尤其是那记录地形路径,徒手绘图的本领,简直就是专门为他们黔西量身定制的人才啊?
馋得荆朝日日流口水。
“我回头和陛下说一声,以后你就跟着我去黔西吧。”
呵呵,她向来是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好将军。
留珠讶然,但还是老老实实地跪下磕头。
新帝登基,为了稳定,温越没有一次性算总账,免得那么多事情人手不够。反正所有的事情都在他心里记得清清楚楚,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
从京城开始,原本一窝粥的乱象,都被行动迅速的朝廷新班底们,开始了大刀阔斧的整顿,一派欣欣向荣。
不过,也不是每一户人家,都是欢声笑语。
戚府终于找到了他们失踪已久的小少爷,只是得到的并非一个光鲜亮丽的戚淼,而是一具尸体。
尸体是在他们自家的地窖里发现的,死因是……饿死。
老夫人一看到孙子的惨状,就昏了过去。
仵作检查了戚淼的尸身,发现他身上虽然有伤痕,但是并不算多,应该没有遭受什么残忍的酷刑。唯独舌头被人割断了。根据现场留下的印迹,仵作推断出来他临死前的状况:
口不能言,被人束缚着无法行动,试图呼救,可是却得不到一点回应,只能绝望地听着头顶上每一日府里人的来来往往,却无计可施,最后在饥饿中含恨死去。
但凡那时候府里有一个人注意到了这里的异常,他也不会死。
只可惜,以戚淼平日里在府中的作态,所有人都没有想到,那时候的他竟然是被关在了地窖中,全都以为他是为了保命扔下族人跑了。
戚慎望着他的惨状,再想到那不知所踪的孙媳妇,仰天而啸,泪流满面,哽咽不能语。
冤孽啊,一对冤孽。
他这个孙子,生平没让他省过心。尤其是一张嘴,不知道天高地厚,多少祸端都是从这里出的。没想到最后,他竟然是被割了舌头,绝望而死。
万般业障,最后皆了结于此劫,一饮一啄,犹如报应。
当日,年迈的右相便发了高热,口中流涎,不能人语。第二天告老还乡的折子便送到了新帝的案上。
他和温越、和谢氏的那么多因果,想来了结的日子也不远了。
当退则退,这是他能为自己保留的最后一点尊严。
至于之后,他和戚党,会受到胜者怎样的清算,也都是时也命也。
与此同时,周文诫一家也终于团聚。抱着妻子女儿,乖觉的周大人立刻上折子,自省资质庸常,于大理寺的职务有过无功,不如退位让贤。而他举荐的信任的大理寺卿的人选,便是此次在东陵一战立功的丹州司马,曾经的大理寺少卿杨经栩。
笑话,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皇上对杨五郎能力的赏识。周文诫的消息灵通,还打探到了杨五郎和奚大夫人那点子小九九,而奚大夫人可是皇后娘娘的至交好友。皇帝于公于私,都想着尽快把杨五郎调回京城吧?
不对,那位已经不是奚大夫人了。
东陵一役结束后不久,令京中人瞠目结舌的,除了皇帝居然放走了奚屿安,甚至心大得继续让对方驻守东陵以外,便是奚屿安和夫人和离之事。
若是在以前,夫妻和离,人们多半都会不怀好意地审判起女方,指指点点。不过这一次,一边是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一边是皇后娘娘的好友,傻子才会说什么对邱筝年不利的言论,基本上都是三缄其口,不敢议论。
果不其然,周大人的折子一上去,景恒帝就好心情地批准了,还给有眼力见的周文诫升了官,进了六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