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诸青出身北地,从鸿安六年的时候就入了伍,尔来已经快三十年了。
他刚到北定军的时候,还只是个半大孩子,就认识了姜绥,因为同州,年纪又相仿,又都有一副建功立业的抱负,便渐渐成了好友。
只是,姜绥体格比他健硕,天赋也比他高。同年入伍,同时参与了几次战事,他便以超出自己几倍的速度被提了上去。
刘诸青一边为好友高兴,一边难免酸涩,只能慢慢看着对方越来越耀眼,距离自己越来越远。
后来,几年过去了,二十五岁那年,姜绥因为表现出色,被调入了北定军的嫡系部队,卞帅直属调派。
离别那天,姜绥拉着他喝了很多酒,拉着他上了营地附近最高的边哨所。
站在这里往北眺望,便是北狄人的地方。
“鸿安二年的时候,北狄人杀进了我们村。”刘诸青望着苍青的起伏峦崖,把手里的酒一饮而尽,喉头哽了哽,“……全杀光了。”
那时候的他好运气地在州府里打工,还想着今年的工钱到手,加上攒的那些,就足够他在州府租赁个小屋子。到时候把爹娘和妹妹都带过来。反正他们家也没几口田,北地冷种不出什么,又是边界不安生,还不如都搬到城里来生活。
结果刚拿到银子,欢欢喜喜地买了许多爹娘爱吃的东西,他便等到了朝廷出兵的消息。
北狄人屠了雍北的三个村子!
卞帅知道以后,立刻发兵杀了回去!
“……”包成一团的酱鸭从他的手里掉了下来。
第二天,他就去工头那里辞了职,变卖了所有的家当,去征兵处填了名字。
喝得脸颊通红的刘诸青拍着兄弟的肩膀,大着舌头道:“姜绥你是,你是这个!我不如你!”
他比了一个大拇指,笑得比哭还难看:“兄弟,就算以后不在一块了咱们也要杀光那些北狄人!”
姜绥的家乡,是被屠的另外一个村子。
“好!”大好的汉子红了眼,抱住醺醺然的同袍,“杀光北狄人,报仇!”
那以后,刘诸青继续在所在的营队每日苦练,上阵杀敌,却始终没有忘记打听姜绥的消息。
不过,也用不着他特意打听。那家伙果然不是个寻常人,没有几年,就一路直上,从小卒做到了伍长,从伍长做到了队正,从队正做到了校尉……等到刘诸青自己也成了统领一营的指挥时,姜绥已然凭借着大功,入了卞帅的眼,成了卞帅的副将。
真好啊。
刘诸青以为,自己能见证一个天纵奇才的将星横空出世,成为北地新星。可没想到没过多久,就收到了他阵亡的消息。
那时候,他已经攒够了军功和资历,得到了选择的机会:一者,可以继续留在北定军,但出于天资体格限制,依旧没有机会入嫡系;二者,可以调任去地方守备军,比如今的日子安稳舒坦,有了之前在北定军的经历,他绝对不愁没人收;三者,若是想要退役,也能领一笔银子,离开战场,过安生普通的日子。
他提着几坛当年姜绥请自己的“马上雪”,来到了他和他同军战友的衣冠冢前,回请了姜绥。
即使战场被清肃,也清不完风中浓烈的血腥味。
这就是北疆啊。
常年萦绕的愁绪,是热血和大雪浇泼出来的国恨家仇,是硝烟和火光烧出来的满目疮痍。不像南地,轻飘飘,温软软。
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三十几岁的刘诸青把酒坛砸个粉碎,忽而哭得像个十几岁的少年人。
他怕啊。
仿佛当初的满腔热血和无畏无惧,都被这么多年的刀光剑影给磨去了。
他不是什么以血赋山河的大英雄,也不是什么前途无量的将才。连姜绥这样的,这样他以为最后肯定能走得更高的奇才,最后都是马革裹尸的结局,何况他呢?
他的妻子已经怀了孕,虽然她没有明说,但每次犹豫着看向他的眼神里,都是某种期盼。
刘诸青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背过身去和那衣冠冢挥手告别,不再回头。
回去之后,他便递交了申请,自请调派去地方驻军处。
“杀光北狄人”的抱负,到底输在了现实之前。只是他自认这么多年不曾懈怠,不曾逃避,对得起天,对得起地,对得起他自己。
再后来,一切便几乎和他希望般得发展下去了。他被调派来了邝州,安家立身,因为本职做得好,很快被刺史邢永开看中,最后一路做上了指挥使。
他的妻子再也不用每天担惊受怕自己一去不回,他的孩子们也不会几个月见不到父亲一面。
直到此时此刻,他又遇上了这个人。这个他以为死在北疆战场的人。
年少热血,呼啸而过。
“此事,说来话长。”姜绥的喉咙动了动,仿佛有千言万语想说,最终只化为这么一句空话。
“卞帅知道吗?”刘诸青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发紧。
他知道你根本没有死,还成了王爷的人?
“……算了。”他很快地笑了一下,“还是先恭喜你,找了个好主上,功成名就,触手可及。”
即使拼命压抑,也掩饰不了他语气里的讥诮和怒意。
“对不住。”姜绥沉声道。
“不你跟我道什么歉?”刘诸青摆了摆手,如梦初醒般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不妥,捂住了脸,“我有什么资格这么说你呢?”
“刚刚的话……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吧。你还活着,这已经是最大的惊喜。”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自己只是迁怒罢了。
一个懦夫,把曾经的理想都寄托在了同伴的身上。即便那一切随着死亡被掩埋,在他心里也是纯洁的,不可侵犯的。
于是看到死而复生的姜绥的那一刻,某种被欺骗,信仰被摔碎的感觉,让他生出了这样不可理喻的愤怒。
实在是自私而卑劣。
“到了州府之后,再一起喝一杯吧,也尝一尝我们南府的女儿红的滋味。”刘诸青释然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犹如当年一样。
不再是“我们北疆”,而是“我们南府”。
姜绥,现在的你,是以什么样的身份站在恪王的身边,又是为了什么呢?
把这么一个你随身带到南府,这位王爷来者不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