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挽庭将往事和盘托出之后,正熙帝已经彻底傻了眼。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自己的侧妃竟然一个人背着仇恨度过了这么多年,不肯放过自己,也不肯放过其他人。
时至今日,他才知道,韶儿走后,她何以变成了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这也让他骇然。
那样的处境之下,她竟然还能忍辱负重,勾结外方,把谢氏钉在了断头台上。这是身为亲王的他,都做不到的事情。
那个时候,即便心里十分不满谢伯潜对他的掌控,他也不敢露出一丁点的不满,还得笑颜以对。
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孟挽庭吗?
仇恨到底能让一个人,变得怎样面目全非?
她这样痛恨谢氏,难道心里就不痛恨自己吗?
想到这里,正熙帝竟然已经出了满身的冷汗,他站起身来,拉开了和孟挽庭的距离。
注意到他这个动作,孟挽庭也没有很吃惊,似乎是早有预料。
她后退一步,再退一步,表情变得冷淡:“该说的话我都已经说了。展儿的死其中必有蹊跷,不然不会凑巧地和韶儿的那么相似。只是这其间的内里,已经不是苟延残喘的我,有余力继续探查下去的了。
你若是还念着和他的一点父子之情,就不要再自欺欺人下去。那些人能对展儿动手,就也能对你动手。”
说完她竟然又笑了起来:“总不能,我一个小小侧妃能做到的事情,你做不到吧?”
“你”正熙帝阴鸷地看着她,“谁给你的胆子,这么和朕说话的?”
她的眼里可还有尊卑?近日来此的每一处言行,都算得上大逆不道了。他顾念旧情,才没有和她计较,她竟然还出言讽刺?
见他发怒,孟挽庭也没有什么反应,平静无波,不悲不喜,似乎他会怎么样,都已经全然无谓,径自转身,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
“孟挽庭!”
正熙帝心里突然涌上来一种奇异的心情,酸涩、苦痛、悲伤、不舍,千头万绪,密密麻麻袭上四肢六骸,让他忍不住呼唤出声,仿佛最后的挽留。
“挽庭!等等!朕”
孟挽庭却没有再听他废话,毫不犹豫地离开了。
兴庆殿的侍卫们望着孤魂野鬼一般的贵妃,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做出攻击防御的姿势,却被她漠然地忽视了。
长长的披帛,拖在颐乐宫的台阶上,上面还留有没能完全冲洗干净的血迹。
孟挽庭伫立其上,回身抬头望去,之间云层间日色描边,天光乍破。
门压紫垣,阁连青琐,金殿丹梯长无尽,坐着天底下一等一的孤家寡人。温禧蜷缩在御座上,疲倦地睇视着台下。
太高了。
许多年以前,他站在这下面聆听父皇教诲的时候,就在想,这御座为何这样得高,他都快看不清父皇的脸了。
直到现在,终于坐到这里,才发觉,高有高得好。坐在其上,底下人的表情一览无余,纤毫毕现,有什么小动作小表情,都能收入眼中。
他伸出了左手,凝视着手腕上的一道疤痕,经年日久,已经几乎看不出痕迹了。可是他却一直记在心中,片刻不曾忘却。
那是他十六岁的时候,在六族设宴的别业里,少年皇子一不小心听到了不该听到的东西,为了逃命,慌不择路地奔逃。
幸而途中遇上了楚玄冬,他才得以成功躲避,在一处树洞里藏了几个时辰,确认没有人在附近,才心有余悸地出来。
楚玄冬似乎有要事在身,见他战战兢兢,亲自护送着他离开了别业,又替他告假描补。
他坐着楚氏的马车,见那别业慢慢消失在视线里,心终于放了下来。
只是,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就这么回去了,他又实在是可惜,兼之身上都是泥土草叶,就这么回去了,免不得引起怀疑,还会被盘问。
楚氏的小厮十分伶俐,道这些我们公子都想好了,附近正好有他名下的一处小筑,风景优美,毗邻护国寺,殿下可以在那里歇歇脚,洗漱干净,歇息一会儿。
他欣然而往,换了一身打扮,通身舒畅。捧着香茗三散心赏景,果然见那小筑十分清幽。和护国寺相邻的地方,还有一片翠湖茂林,岸边汀芷玉立,让人心旷神怡。
温禧不知不觉间走上了那条小径,渐渐地却听到了叮咚的琴音,在林间若隐若现,泠泠弦音,如松风寒泉,过耳不绝。他被吸引心神,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
却发现竟然是一个女子,戴着幕离,将轻纱撩起,坐在湖边,抱琴而奏,身后还站着两个侍女,一人持香,一人持酒。地上还放着一些祭奠用的东西。
他后知后觉,自己可能是误入了别人祭奠先人的场景,难怪刚刚听那琴音如此悲凉,闻之落泪。
一个侍女看到他前来,连忙出声呵斥:“站住!”
弹琴的女子受惊地一回首,发现竟然是个陌生男子,连忙把幕离又放了下来。即便如此,温禧还是在她回首的一瞬间,看到了轻纱下的玉面朱唇,转盼间惊心动魄。
“抱歉,孤……在下不是有意惊扰姑娘的。”少年温禧面带绯色,立刻回身,以免怠慢。
“无妨,此处本也不是私家之地,公子气了。”那女子见他不是歹人,恢复了镇定,气了两句,便转身离开了。
可是温禧却记在了心上,念念不忘起来。直到楚氏的小厮追上来,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一直望着人家离开的方向,久久没有回神。
“你知道那是谁吗?”
“啊?”小厮眺望了好一会儿,什么都没有看到,茫然地摇了摇头。
温禧失望地回去了,夜里想起,尚且觉得背后幽凉,惊觉自己这一番经历甚是扑朔迷离,甚至带着些诡异色彩,一时间庆幸自己当时没有追上去。
当时林深水静,只有他一个人,谁知道那女子是不是什么林间水里生出的精怪,乃至含冤的野鬼?
可是……他又回味起当时惊鸿一瞥,又忍不住以头抢地。
那样一位绝代佳人,怎么可能是魑魅呢?
辗转反侧间,竟是一夜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