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五的夜里,月色甚美。恪王府里的宾们终于得以一一散去,往回家的方向离开。
广陵侯晏崇钧带着一身酒气回了自己家,便看到妻子迎了过来:“夫君,回来了?”
“现在这个天夜里冷,你怎么亲自出来了?”晏崇钧的酒意立刻醒了,把自己的披风披到了佩娘的身上,“爹娘和囡囡他们都睡了?”
“娘和囡囡睡了,爹还没有呢,让厨房送上来了一些小菜和酒,在小阁楼里吃着,让你回来以后就到他那儿去。”佩娘温柔道。
“我明白了。”晏崇钧拍了拍妻子的肩膀,往阁楼里走去。
一打开阁楼的门,便看到老侯爷坐在窗边,望着天幕上的一弯弦月。
“阿钧回来了啊?”老侯爷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座位,示意长子坐过来。
“是,爹。”
“恪王今儿的婚礼,如何?”
“甚是隆盛。”晏崇钧想了想,“陛下这一次给足了王爷和公主体面。”
就算是为了安抚刚收揽住的楚氏门人,这样的礼制也还是超出了他一开始的料想。
“爹,陛下的心里其实还是偏向于把储君之位传给王爷吧?”
“自古以来,帝王和太子之间的关系,就不可一言以蔽之。尤其还是陛下和王爷这样不怎么亲厚的父子。”老侯爷往儿子的面前夹了一枚小点心,“若是从理智上来说,陛下心里清楚,以王爷的能力手腕,是最能担当大任的。”
可是一个人不可能只以理智论事。
“为父倒是理解陛下的心思。如今王爷在前朝的势力已经十分庞大了,若是再占了储君之位的正统,皇权就会受到威胁。这于朝纲不稳,对他自己更是,莫大的威胁。”老侯爷摇了摇头,“所以他扶持顺宁郡王,试图制衡。”
晏崇钧想,显然不认同:“这也养大了顺宁郡王的野心,不是让局势更加混乱吗?”
又不是什么年轻力壮的皇帝,一把年纪了,不想着多做点政绩,还折腾这些,晏崇钧心里其实很看不上。
“你眼皮子抽抽什么?”老侯爷觑了他一眼,冷笑一声,“怎么,在心里看不起陛下,是不是?”
晏崇钧:“……”
他立刻否认:“儿子不敢。”
“不敢?得了吧,你小子心里想什么,我还不清楚?”老侯爷又是一摇头,“为父知道,你们年轻人的锐气旺盛,自然是看不上陛下这种行为。可你有想过吗?难道陛下想这样?手里不能集权,别说做出政绩,就是保证自己的性命也难得很!不坐在那个位置,谁也不知道其中的难处……”
陛下初初登基的时候,国之大事几乎都是恪王和戚相拍板的,有几次,恪王竟然直接当庭反对陛下的意思。就算言辞和缓,态度却十分坚决,最后让陛下妥协。
这也就是恪王行事为公,不然就这个模样,换成哪个朝代,不骂一句“乱臣贼子目无圣上野心昭昭”?
晏崇钧嘀咕一声:“没那个本事,就别坐那个位置呗。”
老侯爷:“……”
下一瞬,年近而立的广陵侯就吃了亲爹的一记痛击:“哎呦!”
“这么大的人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不明白?我看你今天真是黄汤灌多了!”老侯爷气得胡子直哆嗦。
“儿子知错了。”晏崇钧的酒意醒了一多半,立刻诚恳认错。
“哼,你记住就好。”老侯爷道,“难道从一开始,是陛下想坐在这个位置的吗?”
从一开始,受封太子,就不是温禧想迎接的命途,这个消息对他而言,是个噩梦。而那时候他能够越过启王,成为第四个太子,其中又有多少,是因为温越这个在绍永帝身边最得倚重的皇孙的推动呢?
这个爹,也是温越的一枚棋子。
“当日,恪王并未考虑过父亲的想法,连商量也不曾有过,就把他一个被贬的闲王推入了夺嫡的浪潮里;而今,陛下成了正统,他身为臣子和儿子,受到压制,既是天经地义,又何尝不是一饮一啄的因果呢?”
晏崇钧怔住了。
他从很久之前就向温越效忠,坚信他会身为明君圣主,自然所有的事情都是站在温越这一方来考虑的,从来没有站在陛下这个他看不上的庸人的角度,看待这一切,言辞里也不由得带了傲慢。
“陛下身为皇子,这一切本来就是不得不……”晏崇钧想说若是没有王爷,陛下当日怎么能在宜州逍遥自在,又怎么能安然度过储君之危,有了今日,可是面对父亲的眼神,还是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是有失偏颇。
所有的风险和机遇,都是王爷强加给陛下的,他连选择的机会也没有。
如果说陛下无能,被儿子当作棋子是活该;那么今日,王爷身为臣子,被陛下制约……他也没有什么可以立场为王爷鸣冤的。
“只是储君不定,到底是个隐患。”晏崇钧喟叹。
“你啊,恪王自己都已经放平心态,找到该走的路子了,你还在这儿替他着急。”老侯爷用筷子戳了儿子眉心一下子,“你没发现自从带着公主回来之后,恪王对陛下就软和尊敬了许多?为父不知道是他开了窍,还是有人指点,总之这是一步好棋。以他如今的地位,只要能稳下去愁什么?要愁的是别人。”
晏崇钧恍然大悟。
难怪呢,他说怎么王爷回来之后,对于自己职责以外的公务,不像以前那样大包大揽了,还十分频繁地去陛下那里请安伺候。每次给陛下叙职的时候,十有八九都能听到太监说什么“恪王爷带着公主来请安”或是送什么东西,他还以为王爷是为了自己的婚事能够顺利……
还有宝襄公主的婚事,王爷明明不满,却也还是没有和陛下起冲突,和以往那样强势地反驳,而是做了甩手掌柜。
“王爷心里门清,以后有了公主这个同样不得了的妻子,作为正妃打理王府,自然更是无往而不利的。”老侯爷道,“你有闲心愁你那个有本事的上官,不如愁愁自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