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霞宫总是比别的宫殿要安静许多。尤其是在夏贵妃请罪,交了凤印之后,更是死气沉沉地如同一湾幽潭。战战兢兢的太监宫女们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生怕惹恼了心情不好的主子,动辄得咎。
留珠低着头把姚九思迎入了织花阁。
姚九思掀开珠帘,只见夏绮丹一改往日的明艳打扮,只穿了身浅缃色的锦裳,端坐在小叶紫檀围榻椅上。
她的眼角带了一丝疲倦,看来这些日子和贤妃的较量,耗费了她不少心神。
陛下如今宠幸起了周美人,贤妃又掌凤印,后宫之人无不从风而服,对她俯首帖耳。连带着启王在皇帝面前也多了许多体面,进了凤阁补了中书舍人的职缺。
想来戚慎花了不少心思。
夏绮丹拈起了一只浑圆的胭脂螺珠,翘着尾指用银针从里面挑出了一根线。那线平展开来,竟然成了一小团薄膜,放在香薰的烛火上燎了一下,显现出一行字来。
夏绮丹的脸上划过一丝厉色。
“戚淼?这件事怎么让戚家掺和进来了!怜樱这个该死的贱婢,居然敢背叛本宫。若不是本宫提携,她几百年前就该死在浣衣房了!如今见得了温禧的宠,就攀上别的主儿,拿我作筹码上位了!”
姚九思接过那张薄纸,快速地扫了一眼,将之放入了茶盏中,目睹着它渐渐消融,脸上没有什么意外的神色“我早说了,温越狡诈,见微知著,不可操之过急。”
夏绮丹也有些后悔,怜樱虽是明棋,但好歹也算扎进太子府里去了,如今还没有丝毫成效,就彻底废了,让她如何甘心。
“但无论如何,杨家和太子府算彻底撕破了脸皮,戚慎不是傻子,也会把这笔账放到温越头上。”她双目如冰,咬牙切齿道。
“戚家和太子府本就势同水火,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戚慎一心想拉启王上位,有没有这笔账,并无两样。”姚九思将衣袍一掀,坐到了她的身边,“不过坏了杨甫忱和太子府的联合之意,还是值得的。”
夏绮丹愁道“可杨家经此一事,也恨起了我们承恩侯府。”
“杨家本就不会支持九殿下,又因为你兄长的行事,一直和承恩侯府关系冷淡。杨甫忱如今必须卯足了心思,和戚慎理好儿女的烂账,还要应对温越接下来的动作,不会有余心来对付承恩侯府。
咱们不需要借他们的势,要做的就是让他们自己分化,鹬蚌相争。太子和启王倒了,九殿下就是陛下唯一的选择。他的年幼是他的弱势,却也是他的护身符。”
姚九思说得委婉,其实就是三公六族要不不站队,要不都把注放在那两位年长有后的皇子身上,承恩侯府没有根基,谁没事去支持温祐?
本就是招揽不来的敌人,别人也不愿意在九皇子身上耗费精力,顶多使点小绊子罢了,夏绮丹完全是杞人忧天。
“启王滑不溜秋,毫无破绽,温禧那边又有温越这个心黑的,不好对付。”
“这就不是我们需要考虑的了,且看吧,戚杨二党和太子府之间,接下来必定有大动作。殿下如今怎么样?”
“多亏有你开解,他总算想通了,不再钻死脑筋,这段时间安安静静地读书习武,陛下也和颜悦色起来。”
“崇文馆里太多趋炎附势的玩意儿了,你让他,择人而交,不需要笼络太多人。他最重要的是保全自己。”
姚九思把那枚胭脂螺珠攥进了掌心,片刻,将之化为了粉末。
“夺嫡是一场持久战,谁坚持到最后,谁才是胜者。太子府如今热火烹油,可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
杨府里,得到消息的杨经栩沉默地挥了挥手,屏退了信使。
启王入了凤阁?这是接下了戚慎的橄榄枝?还是只是想给自己多加点筹码,多一份保障?
毕竟贤妃掌了烫手的凤印,被迫走到了人前,没法和以前一样继续装作吃斋念佛了,没有权势做保,凤印于他们就不是福而是祸。
太子御前失言,开罪了郑国公府,而稳扎稳打的启王,选择不再隐蔽锋芒,开启了这场权势之战。
父亲会如何选择呢?
杨经栩之前便不同意杨甫忱意图联姻的举动,认为要和太子府盟约,有千千万万种方法,亲事反而是最下乘的。
只是父亲疑心太重,不敢信任温越,觉得除了联姻,其他方式都不可控,见他极力反对迎娶宝襄郡主,便把主意打到了杨皎身上,提前几十年谋算起凤位了。
毕竟,当年谢氏,最开始就是靠着一个谢皇后,一飞冲天,开启几十年遮云蔽日之盛景的。
如今,竹篮打水一场空。
虽然和戚家约好了婚事,也不约而同把事情推到了承恩侯府上,可戚淼此人,他委实看不上。只希望经过此事,他那不省心的妹子,可以得了教训,反躬自省,再也不要做出这些有辱门楣的事情了。
正在思索,却听闻丫鬟禀告,说老夫人有话亲口对他说。
懿德夫人的病还是没有好全,这些天她总是反反复复从梦中惊醒。
梦里一会儿是早年管氏余威之下,活得提心吊胆的自己,小皇帝被掐住的脖颈,仿佛比她的手腕更加细弱,咔嚓一声,就要断了;
一会儿又是血迹斑斑的东宫,死不瞑目的明璋太子,面目青紫地吐着长舌,双眼里流出了血泪,对着她厉声痛骂六族宵小!六族宵小!
最后画面一转,权势滔天的谢府变成断壁颓垣,锦冠华服变成蓬头囚衣,数不清的人被面目模糊的刽子手们押在朱雀大街前,高高举起了锋利的鬼头刀。
寒锋映射着刺眼的日光,刀下群人的脸恍惚幻化,竟然一一变成了她自己,变成了她的儿子,孙子们,无数杨家人麻木地睁大了无望的眼睛,迎接着那一刀凛然落下。
四肢被刺穿的三皇子温祈,向她伸出了满是腐肉的断手,面色狰狞
“杨氏!还孤命来!还孤命来!”
她在梦中遽然惊醒,大汗淋漓,疯狂喘息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梦是不详的示警。
“阿栩,阿栩啊,祖母后悔了,后悔了!当年甫忱与邱相离心的时候,我就应该早点觉察,阻止他……也不会……也不会耽误你这么多年。”
杨甫忱用最诛心的方法,让三皇子温祈成为下场最惨烈的太子,踏着他和他的臣属们的尸骨,也踩着自己老师的信任和希冀,坐到了鸾台左相的位置。
明明是自己一手养大的儿子,可懿德夫人每每午夜梦回,还是胆战心惊,觉得他陌生得可怕。
老夫人拉着孙子的手,默然流泪,“你劝劝你父亲吧,杨家到了此朝,根本是外强中干。你父只顾着往上爬,却忘了先固本才能培元的道理。
何必再和戚家争锋,何必非要掺和进夺嫡之战!如周家那般,才是长久之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