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挺浑身一颤,眼泪瞬间就从铁血一般的汉子眼中涌了出来。
当年主子被枭首时,他没有哭。
逃亡西周,差点没命时,他没有哭。
可是如今,公主殿下要带走他的宝贝女儿,他瞪大了眼睛,也忍不住泪水。
但他不敢说半点不是。
公主不是嗜杀之人,还对他有天大的恩情。
当初若是落在国主手中,哪里还有他这条命在?
不料,周挺的小女儿却一点也不惧怕,反而抬起头嘻嘻笑道:
“好吖!
这位大姐姐美若天仙,一定是人美心善。
囡囡能跟着大姐姐,是囡囡的福气。”
江星烟有了女儿后,对小女娃都是异常的宽容。
尤其是这么乖的,更是怜惜有加。
她笑着摸了摸头:“起来吧,你爹能有你这么一个乖女儿,也算是此生无憾。”
囡囡抬头甜甜一笑:“大姐姐,我爹爹也是很好的。
他只有我娘亲一个妻子,这么多年都没娶姨娘呢。”
江星烟奇怪:“哦?这是为何?”
囡囡认真地说:“因为呀,娘亲当年救了爹爹的命,爹爹就许诺娘亲一生一世一双人,来报答娘亲的救命之恩啊。”
囡囡一字一顿说得十分清楚,想必这些话,周挺已经给她说过无数次。
“囡囡?
怎么叫你去喊你爹,你们父女两个没一个进来的,都在外面干嘛呢?
就算忙着,也应该回个话啊!真是!”
一个打扮得雍容华贵,却一点也不庸脂俗粉的妇人,从里间款动水蛇腰,走了出来。
她有五分美貌,却有六分气质,那种幸福到骨子里的状态是装不出来的。
原本还带着埋怨的神色,在一眼看到跪伏在地的周挺,以及他面前的江星烟三人后,立马换上了满溢的堆笑。
“哎哟,我说呢今日怎么左眼睛跳个不停,原来有贵登门啊!
许是拙夫笨手笨脚的,冲撞了几位贵人。
还请贵人们别往心里去,随便打他几下出出气得了。”
她款动莲步,将周挺挡在身后。
“瞧瞧,两位大小姐可真是天上少有、地上绝无的美人儿啊!
你们来我们云想衣裳,真就来对了!
我们店里的衣服啊,可都是奴家自己做的,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一款只有一件,穿出去可不是寻常成衣能比的啊。
两位大小姐进来瞧瞧,只要是瞧上的,奴家全都打包,送到府上,全当是请贵人们帮着掌掌眼。”
江星烟拉着囡囡的手,一点也不松开,看着周氏骤然收紧的手指,挑挑眉,随口说了句:
“若是我看上你家铺子了呢?”
周氏一甩帕子,抿嘴轻笑:“要么说贵人眼光就是高呢!
这间铺子啊,可是上好的地段,绝佳的方位。
奴家立刻就带着拙夫和小女搬走,给贵腾出地方来,可好?”
“哦?你倒舍得。”
“嗨,只要贵人愿意高抬贵手,放我们一家三口一马,哪怕要我们上街当乞丐都行啊。”
说到最后,周氏看着女儿,忍不住拖了点哭腔,又立马止住,抱歉地笑了笑。
江星烟心中无限感慨,一家人心中都想着彼此,这是多难得的情义啊。
说起来,周挺也算称得上是忠贞不二。
不然也不会为了旧主,九死一生逃到西周。
倒也是个知恩图报,又分得清轻重缓急的。
没有为了心中那虚无缥缈的报复,牺牲自己的家人。
不知为何,周挺的经历,忽然让她想起霍辞来。
同样是救命之恩,女方同样是商户之女,男方同样是重臣高官。
可是结局,竟如此不同。
原来,只在人心。
想当初,在霍辞心底深处,恐怕也觉得她是配不上他的吧。
她松开囡囡,放她回到周氏身边。
周氏一把搂住女儿,眼泪无声地掉,赶忙背过身去拭干,又加着笑脸,赔着小心,轻声细语道:
“多谢贵人,奴家现在就搬。”
江星烟轻笑一声:“行了,不逗你们了。
周挺啊,你还真是找了一个好妻子。”
周挺涕泗纵横,喉中哽咽,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哐哐磕头。
“好了,从今往后好好生活。
如今天下大同,过不了多久,恐怕就已经没有大夏、西周之分。
过往的恩怨,尽数放下罢。
不过,若是让本公主知道,你做了什么辜负妻女之事,定要让你生不如死!”
说完,她俯身给了囡囡一块小玉佩。
“囡囡,拿好这个。
若是以后你爹爹欺负你娘亲,你就去皇宫里告御状。
有这枚玉佩,圣上定会亲自给你做主的。”
囡囡恭敬地双手接了过来,和阿娘一起跪着谢恩。
“多谢神仙姐姐,囡囡会保护好娘亲的。”
江星烟心头一软,冲她点了点头,转身带着云淳风和萧十安坐上马车离去。
周挺望着绝尘而去马车,和妻女抱头痛哭。
他无比庆幸当初投诚的决定。
什么私仇报复,都不如自己的家庭美满来的好。
心中对江星烟的崇敬又多了几分。
“爹爹,那位神仙姐姐是谁啊?”
周挺不好意思地擦干眼泪,这才抱起女儿,搂着妻子,柔声道:
“此事说来话长,我们先进去,爹爹再慢慢讲给你和阿娘听,好吗?”
*
从西周前往大夏的小路上,多了一个青布僧人的身影。
他身后背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一路风霜雪雨,靠着乞讨为生。
这几日,行到了偏僻的地方,走了好远都没碰见一户人家。
他们二人已经两天水米未打牙,全凭意志力硬撑着前进。
“辞儿,娘饿……”
任谁在看到这位老妇人的惨状后,都难以把她和当年风光一时的霍老夫人联系在一起。
此时的她,枯瘦如柴,满口的牙齿悉数掉光,一头白发也尽显稀疏,浑身上下哪里都不能动。
本来连话都说不清楚,有一天,突然能蹦几个简单的词,能叫霍辞的名字,能说饿了,能说便溺,能哭能笑,甚至能骂人。
“母亲,再忍忍,等前方遇见人家就好了。”
“畜生!老身,白生了你!
饭,吃不饱,衣,穿不暖。
要你,何用!”
霍辞一点也不生气,双手合十放在胸前。
“如今自然和母亲大人曾经霸占阿烟铺子之时,比不得了。
早知今日,当初为何不对阿烟好些。”
霍老夫人气得直发抖。
想到江星烟尊贵无双的身份,又悔又恨,咿咿呀呀地流下浊泪。
正说着,霍辞心念一动。
他能感受到江星烟仿佛想起了他,但是因为机缘巧合,窥探到了他心中最卑劣的想法。
霍辞低头,干涸的眼窝里再次涌出泪水。
阿烟,我原不值得你心悦的。
抱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