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薛可用这枝红杏游荡在滨海新城。
他觉得自己像大学时代读的梭罗,去看山看云看田里的水牛与飞鸟。当然他不在农耕社会,而是在城市里吃香喝辣的,因为他身上有文艺细菌,那些细菌生出闲云野鹤的精神。
梭罗的生活只过了两天,便有厌倦的细菌生出来。实在太闲了,没人理他,甚至连电话也没一个。
来到滨海新城,他就决定换上另一张手机卡,和熟人世界告别。如今新世界热闹又萧条,他又犯贱了。有被世界抛弃的矫情而来。
那天晚上,他在一个大排档喝了小酒,李鱼从心的池塘里冒出来。
原来,在滨海新城的这些日子,李鱼从来没有消失。只是潜伏在心底。或者说,世界上那么多城市,为什么把逃跑之地选在这里,不是流行一句很文艺的话吗:爱一座城,因为城里有你。
用大俗话来说:离婚后的男人就像野狗,急于找到窝。
李鱼也放假了吧?
她大约也不急着回到那个失去父亲的小村子。他们分手的岁月,她又投入了谁的池塘?她是个看起来风轻云淡但野心勃勃的女孩子。他一想到此,忽然感觉自卑。
凭她宋慧乔一样的姿色,找个有钱的大佬不难。
八月里她也要去美国,去了美国见识了世界,她的野心会更膨大。她比小敏大一岁,但是小敏是个没什么野心的女孩子。
想想原因,小敏有他,没缺着。但李鱼也曾有他,还是缺着了。
他忽然想起,他们分手是因为去美国的那笔游学费用。因为他没有一碗水端平。一毛不拔,所以她怒了,把他当了咸菜,腌在缸里。
问题出在钱上,倒是简单。要是出在心上,心变了,就像食物变质,如何也新鲜不起来。
于是他乘着小酒的东风,给李鱼发了个哈罗。
哈罗之后,他会向她道歉。顺便问他何时去美国,他愿意金钱支持。支持多少,逢山过水,见招拆招。
但哈罗二字被挡了回来,这才知道李鱼在上拉黑了他。怪不得她的朋友圈被一条线挡了呢。
薛可用又打电话。
电话也打不出去。
原来李鱼这么绝情。
越联系不到,他就越想联系。他想起来有她宿舍所在的楼层电话。
两人交往初期,薛可用像拿了块宝贝,有手机号还不够,还要了舍管电话。
这次,还真用上了。
电话铃声拖着长长的尾巴。薛可用开始失望,都放假了,李鱼凭什么在宿舍?且夜色美好,她干嘛不出去浪?
正想着,电话接起来。一个大嗓门的中年妇女的声音传来:找谁?
薛可用:212宿舍的李鱼在吗?
你是谁?
对方这么问,肯定是有戏。
薛可用想说,我是她朋友,她表哥,她老乡。都不妥,脱口而出:我是她爹,跟她说个事。
舍管是不知道李鱼爹死了的。于是说:你等着,我去传达。
2
薛可用像是初恋少年,等到了李鱼来接到电话,他的心跳多了两拍。
李鱼的确在宿舍里睡觉。大姨妈来她这里串门了,她有痛经历史,每个经期总有一天被大姨妈虐倒。她听说他爹打来电话,心想,谁开的玩笑,我爹早死了。
但她一想到这个事,全世界都在花开,唯有自己瞬间零落。
她悲伤里带出来的那股子气,领着她走出宿舍,来到值班室,她打算骂那个打电话的人,用尽力气去骂,犹如泼妇。
她接起电话,王八蛋三个字在嘴边,对方说:我是薛姨妈,专程来道歉,别骂我。
她果真软下来了。他说得没错,两人情浓之时,她不是叫他粑粑吗?他说是她爹没毛病。
从少年时代就暗恋的人,在青春的记忆里有着深刻的划痕。李鱼去酒吧陪过酒,结识的男人给了她钱,她给了他们身体。他们身上油腻汪汪的,怎么都不及薛姨妈玉树临风来过她的世界。
他如今不吭一声来滨海新城向她道歉。他拿出什么样的态度来道歉呢?
她想知道。
薛可用知道如今的李鱼不能用诗歌和文学来哄了,他一连串的嘘寒问暖,最后来了句:我知道你下个月要去美国。我有两个心爱的姑娘都要去看世界了,吾心甚慰,小敏不缺的,鱼儿也不缺,我要一碗水端平,弥补我的过错。
小敏不缺。钱和爱都不缺。
而她缺。钱也缺,爱也缺。
电话里没法多说,社管还虎视眈眈地等着,想通过李鱼的只言片语来证明那男人是否是亲爹。现在这个年代,大学生也有搞不正之风的,湿爹干爹分不清。
她答应了他来看她。
3
薛可用狂喜,没想到自己那么容易就能跟李鱼和解。他毕竟在女人堆里打过滚,知道花红柳绿。但他知道要去见李鱼,肯定不能空手,他要准备好给她去游学的盘缠。
否则,拿什么和解?
看看卡里的钱,他放心了。他虽然是个没油水的干部,但总归在那个位子上,工资奖金照发,而且比一般小兵要足。
薛可用收拾自己,准备去李鱼的学校。
这时候,多日没动静的手机忽然来电。
那个电话,把他轻快的心情弄没了。
薛可用的新卡号码,只有单位的一把手知道。好歹萝卜在坑里,万一有公家有事还能找到这个萝卜,而不是白菜。
但是,来家大儿找不到他了,闹到单位去。领导就把这事告诉了薛可用,说来家儿媳妇要动大手术,没钱,要薛可用赶紧打钱。领导说薛经理回老家有事,来家大儿准备去薛可用老窝去找他。
领导还问:那无赖还真去你老家了?
薛可用是以回老家的名义请假的,他只好撒谎,自己就在老家,敌人尚未到达,鬼子胆敢进村,他们就动员群众的力量打游击战,坚决消灭鬼子。
挂了电话,他的心不安了。
赶紧给老家的娘打了电话。旁敲侧击了解情况。
她的话里,岁月静好,只是热浪滚滚,那癌症动了手术的后爹,因为长期卧床,已经出了红疹。
薛可用对这个后爹感情深厚,赶紧嘱咐母亲要常给他擦身子。
薛母说:一天擦八遍,也打不过40度的高温。在这样下去,连我也交代了,正好你来照顾后爹吧,他把羊杀了,伺候你。
薛可用知道母亲说出此话定要有别的要求。
果然,薛母要儿子掏钱买空调。她不打算买高级的,只买低级的,低级的也需要五千块。
薛可用心里不情愿,高温了几十年,今年就忽然受不了了。但是因为今年夏天有个患病的后爹,薛可用还是打了五千块给薛母。
老娘名正言顺把这个当官的儿子当成提款机。要是买了空调,她肯定会在村头吹喇叭。村民们都投来羡慕嫉妒恨的目光。
但好歹来家没有杀到村子里。
他觉得自己是个四面受敌的耗子,要是打开原来的那个手机,指不定有多少烦心事蜂拥而至呢。
然而他没有打开那个和熟人世界连接的手机卡。他要去赴李鱼的约会。哪怕眼前刀山火海,他也要见到李鱼。
在开往大学的出租车上,他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小芳真的要动大手术吗?这个买来的越南姑娘,也许还不如一只狗,没有了生育的价值,家人还给她治病吗?如果因为没钱而耽搁了治疗,他灵魂深处将会长出一棵忏悔的向日葵,日日拷问。
他从网上找到A城医院门口的鲜花店,定了一个花篮,匿名给小芳送去。
她知道小芳喜欢花。老太太家快要养死的花,都被她的绿手指养得蓬勃生长。
送完花,他心稍微平复。
见到李鱼的喜悦,像细细的海浪,席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