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汪芳和病友们有说有笑。
隔壁病床是一位30多岁的年轻女子,她复发三次来住院,头顶已经寸草不生,坦然地露着自己的光头,直说凉快。
她问汪芳的假发从哪买的,等她出了院,也要买一顶。
假发是小敏买的。刘大吹买的那顶,她带了头痒。她猜他花钱小气,肯定不舍得买好的。
她笑笑说:是我儿子的女朋友买的。等我问问她从哪买的,发给你说。
哎呀,还有脸问人家吗?
一群混蛋。
这时候,女病友的母亲进来。她就是那位看到汪芳发烧时满床打滚就落泪的老太太。一直只见她陪床,从没见女人的丈夫来。老太太说,女婿是个快递小哥,总要赚钱给女儿治病。我一把老骨头,也就这点用处。
老太太端着一饭盒的馄饨,说食堂早上开荤了,做了好吃的。其实只要肯花钱,食堂里也有好吃的。这对母女的饭菜总是很简单,汪芳猜他们国库空虚,没有多余的银两满足嘴巴。
老太太见汪芳没吃饭,非要分点馄饨给汪芳。
汪芳赶紧说刘大吹去外面买米线了,一会儿就来。
老太太又把刘大吹同志评为模范丈夫。
过了一会儿,模范丈夫回来了。
手里提着一份米线。
刘大吹声音洪亮地说:米线店的生意真好,大早上都满满的。芳芳,等你好了,咱俩去开个米线店,你当老板,管钱。我当老板爷,管干活。
正在吃馄饨的女人说,刘哥,我能不能去你店里干活啊。
刘大吹:你问老板,我没问题。
汪芳:高薪聘你当店长。
女人:好啊好啊。
仿佛她已经康复,马上要到汪芳开的米线店里干活。
老太太和隔壁病床那对老教授夫妻也都喜笑颜开。仿佛病房里仿佛开了个热气腾腾的米线店。
老大吹的嘴,死人能说活。
刘大吹伺候汪芳吃饭。
汪芳问:怎么不给你自个买一份啊。
刘大吹低声说:芳芳啊,我都被人撸了,以后就没啥钱啦,还是省着点吧。昨晚不是剩了块馒头吗,浪费粮食天打雷劈,我吃了。
汪芳分明记得刘大吹提着两份米线。回屋时,手里只有一份。
他不是自己吃了,肯定是去六楼的烧伤科,送给宋美丽了。
超长待机的那段时间,他就在宋美丽的病房里。
刘大吹见她脸色不好,就说:芳芳,最后一顿饭,你多吃点。
汪芳:老刘,你什么意思,最后一顿饭?吃完要上断头台还是咋的?
刘大吹赶紧圆场:芳芳,我说话咋像你呢?掐头去尾的,让你抓了小辫子。
他忽然提高了嗓门:你以前啊,坐着依维柯去了A城,你说坐着伊拉克,人家奇怪是不是还有伊朗。我买了个摩托罗拉手机,你说摩托拉拉…
他说着先笑起来,病友听了,也觉得有趣,嘴角上扬。
汪芳闷头吃东西。心里想,出院以后,她也许很快死了。
2
刘大吹的确给宋美丽买了米线送去。
宋美丽见到刘大吹的时候,是万分没想到的。昨夜她发酵了对刘大吹的恨。这回男主现身,恨忽然没了。
她想着自己肿着眼泡,脸也没洗,一定像晚市的蔫菜一样。
心里一丝慌乱。
那时候,护工不在。病床的帘子拉了一半,刘大吹像狗熊钻进来。
他把米线放在桌上。说:小宋,今天好点了吗。
宋美丽:还要在医院坐牢三天呢。
刘大吹的目光碰一眼她的伤脚,又闪开,她的卤猪蹄子还是没有买家。
他嘴巴砸吧砸吧,说出一串造孽啊造孽啊。
到底是谁造孽,他也没说。
只表示,还好是大夏天,可以光着脚,要是冬天,就麻烦了。
他说这些,宋美丽就满足了。她心里还有他,他到这里踩个脚印,犹如送她玫瑰。中年女人要和中年男人抢一个比喻,就是一旦爱了,女人才像老房子着火呢,追着赶着,把屋顶子烧了。
宋美丽有点撒娇地说:我等不及了,要吃米线。
刘大吹就把米线打开。
宋美丽一看,这是一份西红柿海鲜米线,是她最爱吃的。不由得有一阵激动。
刘大吹说:冷冷冷,小狗等等,等护工回来,你正好吃。我得回去了,老婆还有一张嘴等着呢。
宋美丽:冷冷冷,小狗不等。美味佳肴在一边诱惑着,我却一口吃不到。护工回来还早呢,你难道忍心看我口水哗哗淌?
刘大吹犹豫片刻,就坐在床边,挑起一块子米线,小狗吃了食,口水没了。
第一口,还要第二口。
刘大吹放下筷子。说:小宋,肚里有点油水就行。我走了。
宋美丽:哎呀,都不要你赔偿医疗费了,来喂饭,还那么小气。
刘大吹低声说:小宋啊,我在单位里臭到底了,你明白是谁毁了我,身上的伤还有呢,老婆也情况不妙,有时候想想,活着啥劲。
宋美丽在爱情里有时候像小姑娘,有时候犹如圣母,刘大吹这么一说,她心里泛起同情的小浪花。
安慰他说:好啦,谢谢你给我送饭。你也好好休息,我也好好养伤。我们都好好活着,才能蹦跶。
末了,她又小声加了一句:你老婆也要好好活着。
3
这天上午,汪芳出院了。
到家后不久,她娘家哥哥和姐姐来了。
刘大吹对汪芳娘家人的到来,心里忐忑。他不晓得自己的丑事有没有被他们知道。
他经过侦查,发现没有任何破绽。汪芳要面子,肯定嘴巴严实。
汪芳娘家人没说啥,但是对刘大吹有些冷淡。
汪芳的姐姐看到妹妹这副样子,比刚从上海回来时的精气神儿差远了,她差点掉了泪。
他们提出带汪芳回娘家住一阵儿。
刘大吹表示自己请了假在家照顾老婆。就问汪芳的意见。
汪芳说,是我叫他们来的,我想回家。
那份送给宋美丽的米线,把汪芳心上的最后温柔给蔫了。她想活下去,但她也在想一个问题:是留在丈夫身边还是回到父母那边更容易康复呢?
她的主治医生说:病有时候也是情志病。他让她想想自己为什么得病。
汪芳自以为生活幸福,可是自己为什么得病呢?也许幸福的生活是因为隐忍太多。她必须要打开过去的心结,然后慢慢放过自己。但是她只要在刘大吹身边,就想起他被薛可用和两个大汉押着,在她面前挨打受审的画面。
她如何放过自己呢?
只有离开他,回到父母身边!一只婚姻里的流浪狗,爹娘在,还有窝。
4
宋美丽受伤的消息传到薛可用那里,他们的离婚计划延迟了。
其实,他们的婚姻不过是一块遮羞布,如今被扯下来,赤裸裸地被人谈论。离与不离,关系不大。
但是,有人催着他离。
这个人就是他女儿小敏。
薛可用和刘大吹的事件闹得满城风雨。小敏有一颗敏感的小耗子心。她在小城有几个已经参加工作的儿时玩伴。甲不说,乙不说,丙也沉默,但总有丁会悄悄告诉她。
她知道事情的真相,首先是愤怒。
她给薛可用打电话,质问他问什么当着汪芳的面解决解决这些烂摊子。
你不知道汪芳阿姨动过大手术吗?她和你们这些烂人有什么关系呢?你们一个个狗咬狗不要脸,还有点廉耻吗?她那么善良的女人被你们啃得骨头都不剩,凭什么?!你俩快离,马上离!别让我看到你们在一起。
从前,父母闹离婚,她为此得了抑郁症,她希望父母永远在一起。如今,她要他们赶紧快刀斩乱麻,这是何等绝望啊。
薛可用小心地问:马上暑假了,你回来收拾收拾,就要去美国了。
美帝国主义都哄不了小敏的心。她歇斯底里地大叫:你们不离,我不回!
扣了电话,她大哭一场,把自己丢进悲伤的海洋里。
她不是生在氧气里的姑娘,她明白这个世界是个大染缸。但她置身事外,和海涛一头扎进恋爱的河里。一路欢歌,一路清澈。
那个身上有着青草香气的男子啊,她该如何在盛放的爱情里隐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