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九转之信、慕容忠之言、谢酽身上的种种怪事互相印证,丝丝入扣,一时室内静默下来,众人均在心中盘算回想,彻底了然。
就连此事的正主谢酽和顾襄,也再无一分欺骗自己、拒绝相信的可能。
谢酽维持着僵立的姿势,手中朴刀突然变得轻飘飘的,手脚的麻木无声无息地爬过了体内的每一处,开始连呼吸都带着酥酥痒痒的刺痛。他却毫无察觉,甚至有种神魂终于脱离这副躯壳的喜悦,在半梦半醒般的神游间,他回到了来聚义庄的第一天。
往事旋踵即逝,旧影难寻,此刻却历历在目,他终于明白了——
慕容义花费二十年建造聚义庄,收养慕容褒因,就是因为他窥探了那个秘密。两年前,他认为时机终于成熟,遂借顾云天命他举办聚义会之机,引谢酽前来。
随后,他利用慕容褒因接近谢酽,先后陷害他成为杀人纵火的凶手,害他身败名裂,更是身中剧毒,这一切只是为了向顾云天传达一个信号:他知道。
谢酽身处重重困境,不绝如发,由此,十二年未出幽云谷的顾云天重现江湖,亲临雁门,踏入他为之准备的葬身之墓。
只是,他终究小觑了魔教的能力,尽管极尽工巧,聚义庄也无法彻底覆灭顾云天。而在临死之前,看到慕容褒因和谢酽情根深种,他满怀恶毒,仿佛看到了大厦将倾、诡谲不堪的结局……
谢酽想笑,但他口中也泛起苦味,身体每一处都是针刺般的麻痹,让他时不时从幻象中清醒。
身侧,顾襄和他一同想到的,是接下来玄天岭求医的半载春秋。
为什么顾云天会自信地让他们前往玄天岭,寻孟九转解毒;为什么又要他们解毒后立刻取孟九转性命,还要带回尸身;为什么,孟九转会对顾襄说出“你不能杀我”,而用自杀来避免顾襄担上弑父之罪……
只是,孟九转非顾襄亲手所杀,但终究是因她而死。
顾襄不知道此刻该是什么反应。在她人生的前二十年,没有是非对错、没有正邪之别,驱使着她兢兢业业完成每一个任务的,只是父亲的一句吩咐。
尽管从小她就能感觉到,父亲待她和姐姐极为不同,甚至教中也一直有传言,她不是父亲所生。但她一直告诉自己,只是自己做的还不够好。
嫉妒、愤懑、不甘……几乎占据了她此前生命的所有情绪。在突然得知她不是什么顾云天次女、魔教二小姐之后,甚至有一分释然。
终于,她不用再拼尽全力博父亲一句夸赞;不用终日不平,处处与姐姐比较;不用时常惴惴,生怕一点点失误,让父亲厌恶……
她可以像魔教每一个普通属下一样,单纯地完成主上布下的任务,亦或任务失败接受裁决。她可以抛却那重身份让她强加给自己的束缚,以及痴缠二十年的心魔……只是,
顾襄手中那本书的实感让她心里一沉,她垂下头,望着那本嵇无风塞给她的孟九转遗作。
亲生父亲的死,又该怎么算
她逃避似地移开目光,下意识地看向那本是她最信任的人,江朝欢。
残阳如血,兔起乌沉,又是他身上折红英发作之时,也是,最后一次的发作。
霞光毫不吝啬地洒在洞庭湖上,给清透的湖水铺陈了一层粼粼的金粉,透过窗纸,仿佛岳阳楼中也蒸腾起灿烂的水汽。
顾襄转过身,失望地合上眼睛。
她在江朝欢面上只能看到愧疚、那种她永远也不需要的东西。
生父将她视作筹码,博取前程;养父把她作为棋子,驱策行事。一切颠倒的遭际已足够荒诞,她所爱所信的那人,也只有一样的欺瞒与利用——她已能猜到,自聚义会以来江朝欢私下所做的,就是在查访谢酽身世。
他早就知道,甚至也在利用这个秘密谋求着什么。而误把他当做良人托付的顾襄,则是最好的替他遮掩、助他成事的棋子。为了稳住这个棋子,他独享着那个秘密,又想用一句对不起来打发走她。
顾襄只觉眼前一切都太过荒唐,偶然瞥到顾柔时,又见她眉头紧缩,盯着谢酽。而一旁的岳织罗仍是一贯的毫无表情,仿佛提不起一丝兴趣;沈雁回则淡然地把玩着折扇,偶尔看向门外,似在等待着什么。
无论是魔教二小姐,还是孟九转之女,顾襄始终不曾得到过别人一丝真心相待、片语关心,她的前二十年不过是个笑话,一如她在这世上尴尬的存在。
这些人、这些事既已和她毫无关系,她又在这做什么呢蓦地,她自嘲一笑,转身便走。未等有人发觉,已踏出了楼门。
她走得如此决然,有几个人倒是想要追去,却已不见踪影。甚至嵇无风都有些摸不着头脑,赶到门外,又悻悻而回,拍了拍江朝欢道:“你不去追她吗哦,看你的样子好像活着都费劲。那,用不用我替你追先说好,她要是动手我可不管了啊。本来就挺凶一个人,现在心情不好,不得把我活吞了啊……”
啰啰嗦嗦了半天,他终于打住了话头,良久,才听到江朝欢轻到几不可闻的回答。
“九衢尘中,唯有这里,非她留驻之地。”江朝欢的声音喑哑滞涩,低低送入他耳中:“天高云阔,她终于可以随心而活,为自己而活了……”
嵇无风无言,见他唇间褪尽了血色,左肩自己刚刚胡乱包扎的伤口仍在渗血,叹了口气,把他按在了椅子上,在自己口袋里翻找起来。
“我记得从长白教带了不少伤药来着,哪去了”
摸着摸着,嵇无风灵光一闪,突然想起自己已今非昔比了,便鼓足勇气,一把拉过他右手,想为他输送些真气。
然而,猛一打眼,却发现他手腕内侧也开着一朵盘根错节、穷形尽相的桃花。这是什么玩意
正要细看,余光之中,却见谢酽也不知怎地,猛然呕出一口黑血,重重摔倒。
他忙招呼妹妹来看着江朝欢,自己抢去扶住谢酽。然而,有人比他更快一步。
昏昏沉沉之中,谢酽仍能感到,是顾柔接住了他。他本能地推了一把,却无力推开。
就在适才,他还深恨顾柔伪造身份,欺骗于他;然而,现在又算什么呢顾柔是他的姐姐,顾云天是他的父亲,他曾经最深恶痛绝的,现在成为了他的血缘至亲、一脉相关。
越是想去,心胆愈寒。那股麻痹彻底占据了整副身体,又在其上加了一层洗经伐髓的剧烈头痛,谢酽只剩维持着睁眼的力气,看到顾柔暗念心决,抬手覆在他头顶之上,不一时,她头上就冒出丝丝白气。
……是在给我拔除折红英吧。谢酽已不甚清明的脑子里掠过这样一个念头。
然而,没过多久,顾柔就收手而起,他的头痛丝毫未有缓解。
顾云天亲自种下的折红英,又是在百会要穴,顾柔果然没能解开。一直作壁上观的任瑶岸松了口气,却见顾柔面色若定,取出银针,扎在谢酽指尖,待她拔出银针,针头已然黑了。
“果然是中毒。”顾柔心中默念,慢慢扫视四周。
早在几个时辰前,察觉不对,她就给谢酽吃下了清解丸,又试图用朝中措内力逼出毒素,但皆是徒劳无功。
谢酽是何时中毒如何下毒又是何人所为顾柔知道当下来不及慢慢查探,但她明白,谁最恨圣教,谢酽中毒又有谁获利最大。
只见,发作迅猛的毒素比折红英更快,谢酽一会儿功夫就完全陷入了昏迷。顾柔放开了他,从容站起。她食指有规律地轻敲,面色一如平常,在众人的惊异声中如鬼魅般身形一动。
下一刻,路白羽已惨叫一声,被她挟在手中。脖颈下方三寸,一朵明艳桃花正在路白羽皮肤上绽开。
而顾柔端然一笑,抬头看了看任瑶岸:
“任代帮主,如果这就是你的底牌,那现在,可以开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