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路难走,更别说昨日刚下过雨,地上泥泞无比。
卫平侯小心翼翼地搀扶母亲,低头对上满是泥点的袍子,忍不住抱怨道:“阿娘,我还是不明白,您为什么非要把人接回来。”
孩子一出生就被调换,是大家都没想到的事情。
可既然已经发生,那还不如将错就错,一如既往过下去算了。
更何况,祥哥儿日后还能继承侯府爵位。
女儿找回来有什么用?日后不还是照样要嫁人。
卫平侯心里觉得母亲多管闲事,但却一个字也不敢说出口。
自己生的,阮筝哪里能不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冷冷道:“那是你的亲生女儿,你说我为什么非要将人接回来?”
卫平侯嘀咕道:“这、这俗话说得好,生恩不及养恩重,有没有血缘关系就那么重要吗?再说了,我与那孩子虽是父女,可从未相处过一日,又如何及得上祥哥儿懂事孝......”
说没说完就踩到一坨鸡屎。
黏糊糊的臭气熏天。
卫平侯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恨不得扭头就回去!
阮筝将他这副嫌弃模样收入眼底,冷笑一声道:
“你不过刚来这里,就一刻也忍受不得。可你的亲女儿,在这生活了整整十年,你怎么不想想她过得是什么日子?”
阮筝知道大儿子憨厚老实,可也没想到能蠢成这个样子!
那个冒牌货要真的懂事,他也不至于在几年后因为儿子当街失手杀人,而被苦主报复刺瞎一双眼睛!
想到上辈子自己死后卫平侯府发生的一切,阮筝就忍不住想要用手中的拐杖打死这群不争气的东西!
阮筝出身大族,年轻时候曾和夫君一起征战沙场,平定蛮夷,到如今也是深受皇帝敬重。
她本以为儿子孝顺懂事,孙子茁壮成长,卫平侯府一片祥和。
直到大儿媳送来一碗下了毒的汤药,叫她魂归西天,方才知道一切!
这些年来,大儿子被大儿媳洗脑重男轻女,对唯一的儿子宠爱有加,将他宠得不知天高地厚,在外惹是生非。
不仅当街打杀百姓,强抢民女,还因为卫平侯劝导而心生厌烦,和母亲一起亲自往他药里下毒!
卫平侯临死都不知道爱护有加的好儿子并非自己亲生,而是妻子袁氏不知道从哪来抱回来的野种!
而他的亲生女儿,现在还在乡下受苦呢。
此时仍被蒙在鼓中的卫平侯踩了鸡屎,整个人面色都是铁青的:“娘这话说的,乡下也未必就是过的苦日子,各人有各人的命,那孩子在乡下也有父母,怕是被当做宝贝宠着还不乐意还给咱们呢。”
话音刚落,不远处就响起一道尖锐的咒骂。
“小贱人,让你干点活就半死不活!一上午才砍这么点柴,我看你就是故意在山上磨蹭偷懒!给我过来!”
膀大腰圆的村妇满脸凶相,随手捡了一根柴,拽过瘦小的丫头片子就是往她身上抽!
“打死你个赔钱货!自己亲爹娘都不要扔在我家,吃我的喝我的,还一点用处都没有!今年地里庄稼收成不好,肯定是你这赔钱货克的!”
看到这一幕,阮筝连忙推了推大儿子,急道:“你还不快去,是想眼睁睁看着你的亲生女儿被活活打死不成?!”
卫平侯脸上露出迟疑的表情,道:“这、这真的是我的女儿?怎么如此之巧......别是您故意找的人吧。”
人都要被打死了,他竟然还在这里怀疑真假!
阮筝简直怒从心起,狠狠敲了敲拐杖,一把将他推开,怒喝道:
“住手!”
这一声不仅震住了刁婆娘,也让原先紧闭双眼、一动不动站着挨打的瘦小女孩浑身一抖。
卫平侯生怕母亲出事,虽然心里不大相信,但还是跟了上去。
别看阮筝年近四十,可好歹也是曾经征战沙场的人,身子骨利索着呢,手中的拐杖不过是件装饰品。
她急忙忙赶到,看着面前的孩子,一向历经风雨也波澜不惊的女人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这是她前后两辈子第一次见亲孙女。
知道孙女过得不好,可知道的再多也比不上亲眼所见来得有冲击力!
正是倒春寒的季节,前几日又下了雨,就连卫平侯府的马夫都穿得厚实无比。
可这样的天气,面前的人却只穿了一件打了补丁的麻布短衣!
寒风不停往短了一截的裤腿里钻,套了草鞋的双足被冻得通红,那双肖似长子的眼眸充斥着茫然怯意。
她一动不动,即便挨打,满是裂口的粗糙双手也仍紧紧抓着捆着后背干柴的麻绳。
阮筝生平难得像今日这般手足无措,她忍着心酸,努力放柔了声音道:“好孩子,先把柴放下来,一直背着累不累?”
阮筝想要替孩子解下身上捆绑干柴的麻绳,才伸出手,就被立马躲开。
“不、不用......”
她下意识地后退,满眼惊惧,瘦小的肩膀甚至哆嗦了一下。
这过路人或许是好心,可对她而言根本没有任何帮助,只会让她再多挨两顿打。
她只希望阿娘快打她,打完了她还要烧饭,不然耽误了时辰,晚上连柴房都没得睡,只能缩在门口墙角。
那样太冷了,真的太冷了。
这时,刁婆娘终于反应过来,窄而小的眼睛上下挑剔着阮筝,嘴里发出刻薄的笑。
“哟,哪来的活菩萨,看不过眼别人管孩子啊?看不过眼就拿钱来,少在这里装模作样!”
“你给我说话气些。”
卫平侯沉下脸,他一向孝顺,自然见不得别人轻视母亲。
至于这孩子......
卫平侯忍不住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
这真的是他的女儿吗?
若真是,那今年也该和祥哥儿一样年纪,怎么会瘦成这个样子,说只有七八岁恐怕都不会有人怀疑!
就在这时,被偷看的孩子忽然抬头看过来。
卫平侯对上那双极为熟悉的眼眸,心口蓦地一疼。
他下意识闪躲,目光游移,恰好落在她紧攥着麻绳的手上。
那是怎样的一双手?
粗糙干裂,虎口处甚至被麻绳磨出了血迹。
别说和卫平侯府的女郎比,就是阮筝这个生养了三个儿子的妇人,手都比她光滑!
卫平侯整个人都愣住了,心仿佛裂开了一个角,大片大片的风往里灌,寒意从脚底升起、直窜天灵盖。
他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孩子,满脸茫然。
这真的是他的亲生女儿吗?
怎么会这样......
她怎么会过这样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