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欲叩首,段容与忙倾身扶他起身落座,温言道,“您此言晚辈实不敢受,原本并不想叨扰您,不料来时过于鲁莽惊动您起身,亦是晚辈失礼,还请您见谅。”
老叟连连摇头,如今满心只记着那令牌,顾不得思虑二人所言是真是假,又是让座又是倒水,
“大老爷折煞老朽,老朽原以为您二位是城里头过来寻...过来要小文柱的性命,这才对二位贵人失礼。还请大老爷恕罪。”
孟幼卿垂眸道,“您所为并无差池,您的善行晚辈早前便有所耳闻,今日一见更是大开眼界,幸亏有您一直费心照拂,李先生如今尚能留存气息,此番菩萨心肠实在令晚辈佩服。”
提及李生,老叟长叹一声,两道白眉愁成一团,“不然又能如何,老朽与他老李家做了数十年的邻里、他爹更是与老朽自认人时便在一处捣蛋的兄弟;
“老朽发妻早逝,活到半截身子入黄土的岁数膝下也没个孩子孝顺,文柱那孩子也算是老朽自小看着长大的,早当是自己孩子。如今家破人亡、孤苦伶仃,老朽若坐视不管只怕将来九泉之下无颜见他爹娘。
“可惜老朽无能,咱们两家都是家徒四壁请不起大夫医治,也只能上山砍柴时稍带着采撷草药回来给他熬汤水/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熬日子而已。”
他指着搁置在窗畔的破瓷药罐子,“老朽活到这个岁数、大半截身子早已入黄土,心里头唯一记挂的也只文柱一人。
“他被何家那小霸王打断了腿,如今只能躺在榻上被人伺候,别说自己吃饭过活、如今连方便也需有人伺候。这人老了不中用,若是那日老朽一口气儿没上来,随他爹娘过去,只留这孩子一人在世上无人照拂,他能比老朽多活几日。
“这孩子自幼便聪慧、会念书又刻苦、他爹娘靠砍柴攒的大半辈子积蓄好容易给他讨了个贤惠媳妇,又考了个举人,若按着原来的路子即便将来未曾混个一官半职,回乡里来做个教书先生也是能混一口饭吃、养活一家老小的。
“好容易得这么个有出息的儿子,结果...”
老叟愈说愈垂下泪来,“这孩子又要强,哪里能忍下这口气。听闻此事后老朽与他娘拦都拦不住,自己挺着膀子去找那何家小霸王理论。人是什么身份、他又是什么出身,又遭何家护院一顿暴打,腿断了不说,那何霸王也是该遭天打雷劈的,竟领着人来李家打砸抢夺,
“他娘...他娘原本便有旧疾缠身,那姓何的不顾老人病重,亦是上去一顿暴打,他娘一口气没上来,当晚便随李老兄去了。如今家中只余文柱一人,大人您说他一家子可不可怜,这让老朽如何能放得下心,撒手不管,,,”
大抵这股怨言在心中憋了许久无处撒出,如今听他二人问,老叟自然是喋喋不休,说话间咬牙切齿,只恨不得将那城中姓何的恶霸碎尸万段。
纵然先前已对此事有所耳闻,但如今再听老叟细言,二人心中皆用惊涛骇浪,孟幼卿手指紧握成拳,停顿良久方强压下这口气,缓声问道,“何姓人,城中姓何的富贵人家有好几户,不知老人家说的是哪一位?”
“自然是城北的何家庆,该遭千刀万剐的家伙,属他心眼子最坏,”老叟清了清嗓子又骂道,“姑娘是从上京过来,想来是不知道扬州城里的规矩。这个何家庆祖上原是个拢线染布的小作坊,因他家有祖传秘方,染的布颜色新鲜,织就的花样儿又好看,被当时来苏州巡视的老王爷相中,请旨特批他老何家专门织就皇室宗亲所用的锦缎。
“这小作坊一夜之间跃成皇商,享受泼天的富贵。何府老爷虽妻妾成群,可以命里子嗣单薄,膝下除了几个姑娘以外,只这一个独子,那是自幼便给宠成霸王,要什么有什么,赌马抢人什么坏事都干,打死人也能逃罪,扬州城里无人敢动他。
“老朽听闻小文柱媳妇不是头一个被他相中强抢的,府里头无数女眷原都是好人家女儿媳妇,因长得周正被他掳去,家里头要么忍气吞声,要么忍不下这口气去他何府上闹,不是被打出去就是再被祸祸一通儿,无法无天。
“还有他那媳妇,他原也娶了个好人家的姑娘做媳妇,那姑娘家境虽贫,但好在是书香门第、琴棋书画样样儿精通,可谓是扬州城里数一数二的才女。人原本也是有指腹为婚的未婚夫婿,奈何人模样生得好,何家庆喜欢得了不得,将人家的夫婿打死,又花了重金将人强娶进门。
“娶了也罢了,过门喜欢两日过了新鲜劲儿,也将人抛掷一旁。何家老爷老夫人嫌媳妇娘家贫寒、又没诞下一儿半女,自然是瞧不上她,想是嫁入府邸日日受气,没过两年就得了场病去了。说是病重,依老朽看来,指不定是被他何家人磋磨没的。”
他滔滔不绝,二人闻言眉头愈发紧蹙成团,强忍了半晌,看他忽俯首重咳,孟幼卿忙倾身倒水,温言安抚道,
“老人家暂且息怒,既然如您所言,这何家庆行事如此无法无天,手上似乎还有好几条人命,便无人报官,刘知府听着风声也坐视不管么?”
虽知刘敏并非好官,但他能在扬州知府这个位置上盘亘多年,为人为官谨小慎微,必不会轻易留给外人拿捏的把柄。未曾涉及自身,他原本不该似老叟所言一般如此放纵。
却不料老叟闻言冷笑,摆手道,“怎么管,那是他小妾的内侄子。这何老爷的亲妹子早年嫁入刘府作妾,听闻在知府后院甚是得宠,风头直压知府夫人。
“何家庆一出事儿,那小妾在府中哭闹寻思,知府老爷那般怜香惜玉怎么舍得人跟着去。”
孟幼卿的眸光略多了些深意,“这倒又是沾亲带故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