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蒙毅应了一声,退下去了。
没过一会儿,他带着夏无且进来了。
夏无且仔细观察嬴政的面色,并为他诊脉,一番望闻问切后,笑着道:“陛下身子并无大碍,想是略有些着凉,才打了喷嚏,臣为陛下开一剂药,饮了便可。”
嬴政点点头,微微松了口气。
他已经四十岁了,不得不注意自己的身体健康。
以前年轻时,终日劳于案牍,彻底不眠,第二日依旧精神奕奕,如今年岁渐长,到底不比从前了。
他的父亲秦庄襄王三十五岁时去世,他还能活几年呢?
大秦一统天下时日尚短,六国遗民并未全部归心,他们潜藏在暗处,蠢蠢欲动,等待着合适的时机一举覆灭大秦。
他不敢想,若他有个万一,大秦天下将会如何?
诸子都还年幼,年长的那个却又……
想到长子扶苏,嬴政就忍不住皱眉,扶额叹气。
他们父子在很多事情上都看法不同,扶苏觉得他太过残暴,他认为扶苏太过温和仁弱。
他的长子,大秦的长公子,将来要承继宗庙社稷之人,怎能有那么多仁慈心肠?
倘若自他之后,大秦传至四世、五世,六国遗民早已忘却故国,视自己为秦人,那时再出现一位仁慈心肠,怜爱臣民的帝王,便是大秦之幸、万千臣民之幸。
可今时今日,如今天下如同一锅沸水,六国遗民暗藏野心,便需要一位手腕强硬的帝王来镇住他们、压服他们!
扶苏,实在太过仁善,不类他。
思及此,嬴政眉头紧蹙,眼神暼向蒙毅:“长公子在咸阳如何?”
蒙毅行礼后答道:“回陛下,长公子一切安好。咸阳传来消息,说自陛下东巡后,长公子将咸阳一切事务都打理得十分妥当,孝敬尊长,友爱弟妹,安抚臣工,大家都十分信服长公子。”
蒙毅说着,脸上露出一丝笑来。
他和兄长蒙恬都与长公子扶苏亲厚,长公子有才干,他亦觉得欢喜。
嬴政听闻这番话,脸色也稍微缓和了一些。
他虽不喜扶苏太过仁善,但扶苏在某些方面无疑是能干的,朝中大臣也很信服扶苏。
扶苏是他的长子,他这个做父亲的,对扶苏抱有很大期望。
当然,若是扶苏的性子能有所改变,那就再好不过了。
想到这里,嬴政便问道:“蒙毅,扶苏最近可有和儒生减少往来?”
“呃......”蒙毅面色有些为难,迟疑着摇了摇头,“回陛下,咸阳传过来的消息,说长公子和大儒淳于越分外亲厚。”
嬴政闻言,脸色再次沉了下来。
他从前就不喜扶苏和儒生来往过密,还曾因为此事训斥过扶苏。
离开咸阳之前,他丢给扶苏一块玉佩,并说了一句话,让扶苏好好琢磨。
那句话是——封疆之臣,何以见民?帝王之身,何以驭臣?
如今看来,扶苏并未参透他的话啊。
嬴政神色难掩失望,轻轻叹息一声,不说话了。
蒙毅见此,赶紧说道:“陛下,长公子年轻气盛,缺乏历练,才会如此,但在陛下您的教导下,长公子假以时日定会明白过来,还请陛下......”
嬴政沉默地听着,一言不发,神色不辨喜怒。
蒙毅的话便说不下去了。
他们的陛下向来平静从容,喜怒不形于色,心有雷霆之怒却面上不显。这么多年以来,也就只有在泰山上遇到神明时,才有明显的情绪起伏。
而现在,他又恢复成了深不可测的模样,叫人不敢造次。
蒙毅便不禁噤了声,跪了下去,叩首请罪:“臣妄言了,请陛下治罪。”
嬴政却没有怪罪蒙毅,只是道:“日后咸阳送来的书信,都呈上来,朕亲自查阅。”
“唯。”蒙毅赶紧答道。
“起来吧。”嬴政神色淡淡。
蒙毅松了口气,站起了身:“臣谢陛下宽恕。”
嬴政没再说什么,低下头来,再次批阅起桌上的竹简。
这些竹简是从全国各地送来的,他东巡期间,也不忘处理国事。
当世之人,为器与名不可假人。
哪怕再劳累,他也要亲自批阅。
偌大的帝国,尽在这些小小的竹简之上了。
而这些竹简,尽握于他一人之手。
心里这么想着,嬴政批阅竹简时,便不觉得累,反而深感愉悦。
随着他批阅奏折,室内又恢复了安静,蒙毅站在旁边一动不动,夏无且安静地行了礼,便退下去煎药了。
室内落针可闻。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王贲前来求见。
王贲是嬴政安排去查炎帝之女精卫消息的人。
之前在泰山上,嬴政和泰山山神匆匆会晤,山神便离去了,嬴政深感遗憾,蒙毅便宽慰嬴政,言既然泰山有灵,那其他地方必定也有神仙踪迹,可以寻之。
嬴政闻言大悦,当即命令蒙毅去办此事。
但之后不久,泰山山神再次出声,点拨嬴政,说炎帝之女精卫殿下正在人间历劫,嬴政可自寻之。嬴政大喜过望,转而吩咐王贲和李信去寻神女。
蒙毅毕竟是文职,要经常在他身边侍候,寻神明一事交给王贲和李信这两位武将更为合适。
如今,嬴政一听王贲前来求见,赶紧让人进来。
王贲进来后,刚下拜行完礼,正要说话,就听侍者说李信也来求见陛下。
“哦?李信也来了。”嬴政饶有深意地看了王贲一眼,“你们二人倒是很有默契。”
王贲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回陛下,臣事先并不知李将军也要来,只是个巧合。”
天知道!他有多烦李信,他才不想让陛下以为他和李信关系很好!
同为大秦武将世家,他们王家和李家互别苗头已经很久了。
他的父亲王翦是秦国老将,为秦灭六国立下了汗马功劳。
李信也是名门之后,其祖父李崇封南郑公,父亲李瑶封狄道侯,父子二人都做过秦国太守,李信更是深得陛下信赖,亦是秦国赫赫有名的将军。
但这并不是他们两家别苗头的缘由,其缘由在于昔年攻楚之战。
彼时,陛下问他父亲王翦需要多少人马,他父亲说要六十万才能打赢楚国。陛下不喜,问及李信,李信自信地说只要二十万便可大获全胜,陛下遂令李信出征攻楚,却不料李信大败而归。
不得已,陛下只能来找他父亲,让他父亲率兵出征,给李信收拾烂摊子。
结局当然是他父亲大获全胜,几次战役后一举攻破楚都寿春,俘楚王负刍,亡了楚国,之后又继续进军江南,占领越国土地,使秦在楚地设郡。
至此,他们王家与日俱增,李信则大受打击,萎靡不振。
可陛下却并未过多责怪李信,依旧对他信赖有加,这让王贲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李信见到他们王家人时,也往往神色古怪,不甚从容,久而久之,双方便不太和睦。
说时迟那时快,王贲闪过这些念头,嬴政已让侍者宣李信进来。
李信进来后,看到王贲也在,也不禁愣了一下,不过很快就收敛神色,恭敬地对嬴政行礼,并气地问候了一下王贲和蒙毅。
王贲不管心里有多少牢骚,但当着陛下的面,也只能和蒙毅一样,气气地回礼。
只不过,抬头的时候,王贲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李信: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如今变得分外沉默寡言,安静沉稳如一块漆黑的大石,又仿佛一柄虽有份量,但已经失去了锐气的,沉默地挂在兵器架子上的红缨枪。
当年那场攻楚之战,到底是在这个当时还很年轻的将军心里留下了一些深刻的痕迹。那些痕迹再也洗不掉,亦如他鬓间早生的华发,那一抹白色再也无法变黑。
因为,那是被痛苦和悔恨、羞愧侵染成的颜色。
王贲看了一会儿,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看得久了,便觉得那颜色很有些刺目,赶忙收回了视线。
李信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遥遥朝他看了一眼,神色有些古怪。
“扣扣扣!”
嬴政单手支颐撑在桌案上,另一手在桌面上轻轻叩了三下。
王贲和李信赶紧回神,下拜行礼。
嬴政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们俩个:“你们二人同时求见,可是都有了神女的消息?”
“回陛下,臣......”李信刚要回话,但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止了话头,扭头看着王贲,“还是请王将军先讲吧。”
搞什么鬼?
王贲一脸狐疑地盯着李信。
“王卿,你来讲。”嬴政道。
陛下都吩咐了,王贲只好从命,道:“回陛下,臣并没有查到炎帝之女的下落,但臣寻到了一人。”
“哦?是谁?”嬴政问道。
王贲道:“是一普通商贩,陛下可愿一见?”
嬴政闻言,不禁来了兴趣。
他让王贲去查炎帝之女的踪迹,王贲说自己没有查到,却要为他引荐一个人?
嬴政猜到了什么,微微一笑道:“既然王卿说了,那朕便允了。”
“多谢陛下。”王贲也笑了,朝门口站着的侍者略一颔首。
那侍者便躬身出去了,一个转身的功夫又进来了,身后跟着一个穿着打扮简朴,神色惶恐的中年男子。
“小民拜见皇帝陛下,陛下万年,大秦万年!”男子按照侍者的教导,跪拜下去,行了大礼。
“你是何人?”嬴政看着他问。
男子因为见到皇帝而激动地面色发红,身子颤抖,跪在地上,说话也不利索了,结结巴巴道:“回陛下,小......小民是曲阜市集上的摊贩,售卖些吃食,养......养家糊口......”
说完后,想到什么,赶紧补了一句:“小民名‘衷’。”
黔首庶民,无姓无氏,只有名。
嬴政瞥了一眼王贲,用眼神询问他:这就是你让朕见的人?
王贲赶紧道:“陛下,此人前些日子收到了一颗举世无双的明珠。”
说完,他看向衷:“还不快拿出来,让陛下过目。”
“唯。”
衷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拿出一个四四方方的黑色匣子,双手将其举过头顶,膝行至嬴政面前,恭敬奉上。
嬴政接过匣子,好奇地打开。
霎时,光芒溢出,熠熠夺目。
嬴政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