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
偌大的会厅里,沈珈予独自坐在窗边的沙发上,微微偏过头,静静地看向窗外。
他大概已经来到闻家宅邸一个多小时了,可这里的主人还是没有出现。
不管是闻家的家主,还是那位即将与他联姻的闻家少爷,闻修珩。
想到这,沈珈予不禁轻轻垂下了眼睫。
窗外的雪花纷纷而下,空旷的会厅里安静得出奇。
佣人静静地站在沈珈予身后,不发一言。
不知道是不是过来的路上有些受冷,沈珈予隐隐觉得有些头晕。
他身体自幼便很弱,父母没少为他操劳担心。
他想,如果自己与对方的联姻可以帮到家人的话,这也是自己目前唯一能为家人做的事情了。
沈珈予轻轻咳嗽了两声,白皙纤细的手指抚上面前的茶杯。
茶水已经冷了。
身后的佣人适时地走上来,礼节性地为他换了一杯新的。
沈珈予轻声道谢,端起杯子轻轻抿了一口,温度正好。
会厅外远远地传来一阵脚步声,沈珈予放下杯子,提前礼貌地站起身,有些局促地整理了下衣角,而后专注地注视着门口,不自觉地抿了抿唇。
可远远的脚步声似乎并没有朝这里走来,不一会便消失在了另外的方向。
沈珈予还是静静地站在原地,默默地等着,直到脚步声消失了好一会,他脸上的神情才渐渐从紧张变为了落寞,慢慢垂下了头。
好像,刚刚的脚步声并不是他要等的人。
身后的佣人全程看完了他的举动,默默地在心里叹了口气。
眼前的少年看起来年纪实在是太小了,不知道有没有成年。这么小就被家主叫来和自家少爷联姻,这年纪怎么看也至少差了十岁吧。
而且,据他们佣人之间私下里谈论,少年似乎还是一名beta。可自家少爷明明是位S级的alpha,如果眼前的少年是名beta的话,那少爷的易感期该怎么办呢?
佣人脸上不显,实则心里暗自咋舌,果然像家主这样的权贵家族,他们的想法真的很难让人猜透。
窗外的雪越来越大了,数不清的雪花如同精灵般漫天飞舞,沈珈予的心情也如雪花般缓缓下坠。
他自己又何尝不知道,这场联姻在外人看来实属高攀。
两个月前,沈家遭遇破产,父亲住进了医院,母亲憔悴不已。在这样的背景下,闻家找到了他,递来了一纸合约。也是在此时,沈珈予才得知原来在祖父一辈,为他和闻家定下了娃娃亲。所以,他才有机会站在这里。
沈珈予垂下眸子,头脑有些混乱地思考着。刚刚的头晕好像还没有缓解,他只好愣怔地看着脚下地毯上的花纹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佣人肃然挺直了腰背,向着前方出现的某个身影欠身行礼。
而在沈珈予垂下的视线中,一双漆黑昂贵的皮鞋骤然出现在了眼前。
沈珈予眨了眨眼,大脑缓慢转动,确认并不是自己眼花了。而后他终于猛然回过神来,倏然抬起了头。
眼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位男性alpha。他身量很高,需要沈珈予微微抬起头看他。宽阔的肩膀撑起一身黑色大衣,大衣里面身着利落考究的深灰色西装。一身装束压迫感十足。
而男人的肩头微不可见地落着几片雪花,似乎是刚刚从外面过来。他周身气质凛冽,俊美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剑眉下的银灰色瞳孔中透着淡漠。
眼前高大冷峻的男人只是静静地、没有什么情绪地垂眸看他。
在他们视线接触的瞬间,沈珈予仿佛感觉到周遭的空气都变冷了,如同骤然身处于室外纷飞的雪天之中。
被凛冽的气息所包围,沈珈予张了张口,一时竟有些紧张地说不出话来。
闻修珩平静且淡漠地注视着眼前的少年,或者也可以说是被父亲所指定的联姻对象。
纤细、娇小、脆弱,是他最先想到的形容词。
对方的瞳色和发色都是浅淡的玫瑰粉金色,像是能够轻易被折断的玫瑰花。
只是从外表来看,更符合人们对omega的刻板印象。
但眼前的少年并没有释出任何信息素。
闻修珩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沉默片刻后才淡淡问道:“你是beta?”
听到男人的问话,沈珈予终于从头晕和怔愣中缓过神来。
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沈珈予轻轻点了点头,柔和的嗓音中还带着紧张:“是的,先生。”
回答之后,又是一阵沉默。
沈珈予不自觉地抿了抿唇,手指悄悄攥紧了衣角。
或许是因为这是他和对方的第一次见面,也可能是被对方的气场惊讶到,在沈珈予迄今为止十八岁的人生里,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有震慑感和压迫感的alpha。
沈珈予整个人仿佛被钉在了原地,僵硬且尴尬地张了张口。
然而,不等他开口,下一秒,沉稳又不带感情的声音再次响起——
“闻修珩。”
沈珈予玫瑰色的眸子骤然撞入对方平静的银灰色瞳孔中,他这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进行自我介绍。
沈珈予嗓音里的紧张感依然没有褪去,随即跟着应道:“您好,我叫沈珈予。”
空气再度安静,沈珈予仿佛可以听到窗外雪花窸窸窣窣落下的声音,还有自己的呼吸声。
眼前高出他许多的男人依然静静地垂眸注视着他,从alpha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绪,也不知道alpha在想些什么。
仅仅是在他们见面的几分钟里,男人黑色大衣肩上落着的几片雪花已经融化消失不见了。
然而,两人间的氛围很快便被打破,随即一名管家向着他们走来。
管家先是向着闻修珩欠身问候,而后转向沈珈予微微欠身。
沈珈予同样礼貌且谨慎地问候。
管家向着闻修珩微笑道:“少爷,先生等您很久了,请您跟我过去。”
在这座闻家的本宅里,先生自然指的是闻修珩的父亲,闻埕。
“抱歉,失陪。”闻修珩看向沈珈予,礼节性道。
“没关系,您先忙……”沈珈予小心翼翼着软声回应。
Alpha随即淡淡移开了视线,跟随管家离开了会厅。
在他们身后,沈珈予缓慢且细微地放松了肩膀,静静地垂下了眸子。
——
书房内,另一名衣着考究的中年男性alpha正在看着当天的报纸。
报纸头版上大大的标题写着“传闻氏董事长内定下一任内阁首席在即,却欲抛弃往日同沈氏婚约”,副标题是“沈氏已于两月前宣告破产,突发恶疾被送入ICU至今昏迷”,正文中提及媒体与民众对此事的看法,其中不乏有质疑声指出闻氏未免过于绝情,在沈家落难时弃之不顾,这样的人品怎么可以担当政治领袖之类的话。
闻埕微微皱着眉头,扫过这些文字,直到门外敲门声响起。
闻埕声音冰冷严肃:“进来。”
闻修珩跟在管家身后走了进去,在书桌前稍远的距离站定。
管家随即欠身退出房间,关上了门。
闻埕放下报纸,面容严肃且冷硬。
父子之间,眉眼间带着几分相像。
闻埕的手指敲在桌子的报纸上,言语中透着不容置喙的威严:“今天找你来的原因,想必你已经看到了。”
闻修珩像是早就料到这番行为和发言一般,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银灰色的瞳孔愈显冰冷。
显然,面前他的父亲并不是很有耐心的人,闻埕的脸上也阴沉了几分。
“不管竞对是用什么方法挖出了这种上一辈的陈年旧事,不能让这些消息影响到集团的股价,更不能影响其它更重要的事情。”
话说到这里,闻修珩终于有了些许反应,唇边牵起一丝隐隐带着嘲讽意味的笑。
闻埕视若无睹,如同早就习惯了父子间的这种相处模式和氛围。
闻埕身体靠在椅背上,他今天没有更多的心情和时间浪费在书房里,于是皱着眉头,缓声严厉道:“你知道该怎么做。”
语气不像是父子间的对话,更像是上司与下属。
“当然。”闻修珩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雪水,他的脸上带着笑意,眸中却没有温度,继续缓声道,“您和母亲不是已经示范给我了吗。”
闻言,闻埕的眼神也冷了下来。
闻修珩收起笑意,漠然地颔首告辞,随即走出了房间。
走廊上,闻修珩的随行助理跟了上来,快步追上他的步伐。
助理名叫周亦,也是一名beta,跟在闻修珩身边工作了两年。
周亦在心里纠结了一会马上要说的话,还是犹豫着开了口:“闻总,董事长的管家刚刚让我和您同步,要把那位……沈少爷,今天就送到您那里去,说是为了阻止外界再继续大做文章,免得节外生枝……”
周亦小心翼翼说完这两句话,谨慎地等着闻修珩的回应。
老板和他的董事长父亲关系一直不太融洽,这是周亦自任职以来就知道的事情。
豪门权贵家族成员之间的关系向来比普通家庭要复杂许多,特助这个职位做久了,周亦早就见怪不怪。
可像今天这样,为了家族和集团的利益,就让自己的亲生儿子和陌生人初次见面便在一起,周亦也是第一次见到。
对此,周亦选择闭紧嘴巴,听候自家老板的吩咐。他想,老板应该会拒绝的吧……
可意外的是,直到他们从另外的走廊走出本宅,闻修珩都没有任何言语。
上车前,周亦特意看了眼闻修珩的表情,依然是往常般的面无表情与淡漠。
周亦略微停顿,还是跟着坐进了副驾驶。
闻修珩坐在后排,用平静且不带感情的语调道:“按之前的计划,去接下来的会议。”
周亦暗暗惊讶地张了张嘴,停顿片刻后道:“好的,闻总。”
司机开动车子,周亦依然在心里暗自琢磨。
老板今天好像不太对劲啊……
他们被董事长临时叫来这里的路上,他就独自听说沈家少爷是名beta。
Beta,当时他看到这个性别的时候,都不小心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他家老板可是无数omega想要攀上的高枝,没想到今天竟然会同意和一名beta联姻。
虽然他至今都没见过老板有对谁动心过,甚至一度怀疑老板作为豪门继承人是不是已经到了戒掉了感情的程度。
可易感期这种这种刻在alpha基因里的事情,一名beta伴侣要怎么帮到他呢?难道还像以前一样依靠药物?还有,一旦他们真的在一起了,beta是很难为这个世代家族延续子嗣的啊……
思来想去,周亦心里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
老板,是个狠人!
周亦把自己心里那些漫无目的的猜想全都扔在一旁,默默耸了耸肩。或许,老板和他的家族也只是一时为了平息舆论才选择这次联姻的吧,估计以后早晚都会分开。自己这个打工人,专心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咯。
车内后排,闻修珩微微偏过头,银灰色的瞳孔看向外面漫天飞舞的雪花,表情晦暗不明,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另一边,自闻修珩跟随管家离开以后,沈珈予便一直在会厅里安静地等着。
纤细的少年垂着头坐回沙发,玫瑰色发丝静静垂落在颈间。
敏感如沈珈予,他觉得闻修珩先生应该不会同意履行那张合约。
毕竟,在这之前,他们本就是陌生人。而且,自己还是名beta,他也不想奢望什么。
沈珈予的头垂得更低了,他觉得此时在这里的自己,像是一个小丑。
他好像,还是没办法帮家人做些什么。
深深的无力感和悲伤感袭来,像是一只手紧紧攥住了他的心脏。胸口顿时传来一阵细密的疼痛。
沈珈予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原本就浅淡的唇色更是变得毫无血色。
沈珈予立刻用手捂住胸口,紧紧闭上眼眸,一点一点地平复着。
他本就不能有太大的情绪波动,这会容易使他的先天性心脏病发作。
因为心脏和天生体弱的问题,沈珈予觉得已经给家人带来了很多担忧和困扰。他不想父母在现如今的情况下,还要继续为自己担心。
沈珈予看了眼身旁的背包,里面有自己来之前放进去的药。
沈珈予小口小口平复着呼吸,试图慢慢缓解从心脏处传来的疼痛。
身后的佣人察觉到了沈珈予的异样,关切地走了过来。看到少年突然变得毫无血色的脸蛋,被吓了一跳,马上询问他的情况。
沈珈予捂着胸口,稍稍平复了一会儿,感觉到疼痛感在逐渐减轻,于是苍白着小脸挤出一个微笑,轻声说没关系,自己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佣人不敢懈怠,还是一直呆在他身边,时刻留意着他的状态,准备随时喊人过来。
片刻之后,沈珈予的脸色终于有所回暖,心脏处传来的疼痛感也终于渐渐停了下来。
沈珈予笑得有点勉强,但还是温声和对方说自己已经没事了,佣人这才敢放下心来。
不一会,之前的管家再次走了过来,气地说请沈少爷随他过去,他已经安排好了司机送沈少爷去闻少爷的家里,并且已经和那里的管家打好了招呼,还顺便解释了闻少爷已经暂时回去了集团处理工作。
听到接下来要去闻修珩先生的家里,沈珈予露出惊讶的神情,他没有想到那位先生会同意。
直到造价昂贵的车子停在一栋别墅前的时候,沈珈予才终于有了联姻的实感。
走进别墅,率先走过来迎接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看起来非常和蔼的女士,她亲切地自我介绍说自己是闻少爷家里的管家,名字叫崔惠。
看到沈珈予,崔姨眉开眼笑地夸赞说真是个漂亮的孩子。
送他来的司机简单和崔姨交谈了几句,把沈珈予的行李交给她后便离开了。沈珈予带来的行李很少,只有必要的一些衣服,还有那些用于突然发病情况下的药物。
崔姨带沈珈予去了为他准备的房间,还给他介绍了家里的布局和成员。因为崔姨的亲切,沈珈予身上原本的紧张和陌生感也少了一些。
崔姨隐隐看得出来,沈珈予的脸色不是特别好,猜他短短一天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应该已经累了。
崔姨贴心的把单独的空间和时间留给沈珈予,还嘱咐说有什么需要随时喊她,等晚饭时间会再过来。临走前还不忘细细询问沈珈予爱吃的菜。
闻言,沈珈予露出了一天里最发自内心的笑意,柔声说谢谢崔姨,他对食物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
崔姨离开后,偌大的房间里一时变得十分静谧。
沈珈予静静地坐到了柔软的椅子上,原本轻轻上扬的唇角也慢慢落了下来。
从现在起,他真的是只身一人在外面了。
但起码,他可以帮到家人了。
沈珈予抬手擦了擦眼睛,重新弯起唇,挤出笑容,给妈妈打去了电话。
视频很快被接通,一位长相温婉的女人出现在了屏幕里。看到沈珈予,沈妈妈的眼眶也红了。
当初闻家递来合约的时候,她没有同意,作为母亲,她不愿用儿子的婚姻去交换。而且她知道,假如她的丈夫是醒着的,知道了也不会答应这件事。
但沈珈予知道后,坚持要同意这门联姻。他性格从小就乖巧懂事,偷偷签下协议是沈珈予做过的最大胆的事情。他想,只有这样才能换取更多为爸爸治疗的机会和时间。
沈妈妈颤声问儿子被闻家接过去以后还好不好,视频背景里露出躺在病床上昏迷着的沈爸爸。沈清淮从ICU里抢救过来以后,就一直处于昏迷不醒的状态。
沈珈予温声让妈妈不要担心,说闻家的人都很好。沈珈予抿了抿唇,又小声补充了一句,说闻修珩先生也是。
母子两又聊了几句别的,沈妈妈一直嘱咐儿子一定要注意身体,要是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及时讲。
沈珈予浅浅笑着点头,一一应下,末了说会尽快回去医院看望她和爸爸。
和妈妈通完话后,沈珈予也终于感觉到了疲惫,今天一天他都在各个地方之间辗转。
现在距离晚饭还有些时间,沈珈予侧身趴在扶手上小憩,缓缓闭上了眼睛。
时间渐渐流逝……
身体好重,好冷……
沈珈予在睡梦中昏昏沉沉地想着。他想要睁开眼睛,却没有办法醒来。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似乎传来崔姨的声音,但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淡,直至完全消失。
而他的意识,也彻底陷入了黑暗。
——
雪依然在继续。
道路两旁的灯光已经亮起,光影照进平稳行驶的车内,将alpha英俊的面容映照得更为立体深邃。
车里坐了三个人,但气氛却非常安静。周亦和司机日常这个时候都不敢出声打扰。
闻修珩手上拿着一份文件,这是他从本宅离开以后,让周亦整理的关于沈家的资料。
他下午的时间都在忙于重要的会议,现在需要去往西城赴一场商宴。
闻修珩打开文件,第一页上照片一栏,是少年浅笑着的面容。这场证件照看起来应该是更早时间拍的,照片上的少年青涩乖巧,笑容明媚,笑起来极具感染力。
闻修珩的视线淡淡地落在上面。
周亦好奇地透过后视镜看他,看到老板手上拿着的资料时,顿时心里偷偷发出“哇哦”的声音。
他清楚的记得下午整理资料时,自己看到沈小少爷长相时的惊讶,漂亮到不像真人。而这样的外貌竟然是位beta,简直是已经超过了99%的omega!周亦甚至偷偷在想,老板之所以同意联姻,该不会是第一眼就喜欢上人家了吧!
突然,一阵急促的铃声打断了车里的安静。
闻修珩接起电话,里面传来崔姨焦急的声音:“少爷,沈少爷在家里发烧晕倒了,我刚刚打电话给了陆医生让他过来……”
闻修珩语调冷静着说知道了。
挂了电话,车里再次回归寂静。
修长的手指在文件纸张上敲了两下,闻修珩沉声道:“掉头。”
这下不仅司机懵了,周亦也一脸懵。
“……老板,您说要掉头?”
啊?他们现在不是要去赴宴谈生意吗?
闻修珩望向车窗外飘落的雪花,嗓音沉静:“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