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降落的那一刻,这一切终于宣告了终结。
从九月初一出征开始,到如今封狼居胥,用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
在这九十天内,周元行军至大同镇,采取坚壁清野战略,保住了西北军的有生力量,并通过五镇之间的勠力同心,顶住了萨布丹八万大军攻城的压力。
接着,在九月十四北进草原,配合五军营一路截杀,在赛音山达决战胜利之后,继续北上,历时四十六天,终于封狼居胥。
大晋多年来的心腹大患,漠南漠北包括漠西在内的三股蒙古势力,全部被灭,北方彻底平定。
完成了如此伟大的功绩,足以载入史册,但周元并没有很轻松,不单单是他,包括其他将军,心情也都是沉重的。
因为他们很清楚,神京此刻正在承受巨大的压力,危在旦夕之间。
“为什么呢?”
回程要轻松许多,周元坐上了马车,靠在车壁上,微微眯着眼。
而李玉婠则是发出了早已想要问出的疑惑,她歪着头看着周元,轻声道:“我们从大库伦到狼居胥山,这一来一回,浪费了十三天的时间。”
“你知道神京的局势很紧张,却依旧要坚持封狼居胥,这不太符合你做事的风格。”
周元道:“我做事是什么风格呢?”
李玉婠想了想,才道:“务实。你往往不在意虚名和没有实质意义的仪式,封狼居胥对于你来说,不过是多一个名声罢了,我相信其他将军都会在意,但我认为你不会这般重视。”
“至少,你不会为了封狼居胥,而把神京置于危险之地。”
“这其中有原因,是吗?”
周元笑了起来,拉住了她柔弱无骨的下手,叹道:“何止是你有这样的疑问,恐怕许多将军都在疑惑,只是封狼居胥对于他们来说太重要了,他们心头明白,也装着糊涂。”
李玉婠道:“我看啊,同时也是你过重,他们不敢怀疑你的决策,即使是怀疑,也不敢问。”
“就比如薛长岳,他虽然是你的岳父,但显然他对你很是敬重,他一定知道宣府的重要性,但他还是没有质疑你。”
周元道:“封狼居胥并不是没有意义的,相反具有极大的意义。”
“回援神京是有意义的,但意义不大,因为赛音山达大战之后,宣府军就算全速撤回,时间也不够了。”
李玉婠端起了一杯羊奶,皱了皱鼻子,闻不惯味道,便递给周元。
她轻声道:“你详细说一说,我看看我猜得对不对。”
周元道:“封狼居胥有意义,而且具有非凡的意义,只是这个意义不是物质意义,而在意识方面。”
“大晋百年来,盛极而衰,历经无数战乱,却是赢少输多,国民的信心受到了巨大的打击,百姓的傲骨都快没了。”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战士,无论是西北军还是五军营,包括其他地方兵,心中都积压了许多东西。”
“这一次封狼居胥,可以明明白白的告诉世人,我们大晋虽然没落了,但依旧有崛起的机会,依旧有封狼居胥的本事。”
“无论是我们的战士,还是我们的百姓,都应该自信,都应该自强不息,把家国的责任抗在肩上,一起走向复兴。”
说到这里,周元微微一顿,沉声道:“不要小瞧这件事的重要性,民族的血性就源于这些事,而一个民族的血性,是足够决定这个民族的生命力的。”
“百年来被人欺负惯了,百姓认了,但封狼居胥之后,他们的血性会彻底爆发,这是祖先给我们留下的东西,每个人都有,只是需要一件事去让它觉醒。”
“神京没那么好打,当消息传到神京,皇太极会知道什么叫十万青年十万兵。”
李玉婠闻言,心中莫名一颤。
若是高丽的百姓,也有这样的血性与傲骨,又怎么会如此轻易被女真征服呢?
血性,是一个民族的灵魂和生命力,这话是真的没错。
她沉思了片刻,才道:“封狼居胥可以唤醒大晋百姓和战士的血性,嗯…然后,会援神京也来不及,这也是原因之一,虽然有些牵强。”
“然后,神京也并没有那么好打,你安排了一些后手,是吗?”
周元笑道:“算后手,也不算后手,大晋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毕竟是有几百年底蕴的。”
李玉婠想了想,继续问道:“我们这次回去,你是打算配合叶赫部,直接趁虚而入,进攻女真盛京吧?”
周元捏了捏她的小手,道:“知我者,圣母姐姐也!皇太极不会放过攻打神京的千载良机,同时他也要承受我们抄他老窝的尴尬局面。”
“叶赫部此刻应该已经回到了他们原本的族地,正磨刀霍霍,等待时机。”
“我十六万大军班师回朝,宣府军和西北军守住宣府和蓟州门户,五军营配合叶赫部,攻打盛京,皇太极就进退不得了。”
李玉婠道:“何止是进退不得,简直是陷入绝境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然后李玉婠小声道:“周元。”
“嗯?”
周元轻轻回应。
她声音更小了,呢喃道:“不回援神京,还有其他原因吗?”
周元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他沉默了很久,才道:“这些年来,你跟我时间最久,相处最是紧密,你当然足够了解我了。”
李玉婠道:“看来我猜中了。”
她眼中一片清澈,却又深邃无比。
她低声道:“什么时候决定的?”
周元道:“在得知西南土司和四川土司同时叛乱的时候。”
李玉婠道:“为什么?”
周元叹了口气,随即笑道:“太烂了,这片天地太烂了。”
“我做了这么多事,好不容易稳定了局面,本想着大晋专心发展两三年,就可以抵挡皇太极。”
“谁知道,温铁黎给我挖了这么大个坑。”
“我虽然最终还是答应出征了,但我心中依旧有愤懑。”
“贵州和四川突如其来的叛乱,让我真正明悟,这片天地,我必须要亲自来管了,不能再给其他人挖坑的机会了。”
他面色变得郑重,声音也低沉了许多:“许多的变故和事实,证明着我们的对手同样具备雄心和非凡的智慧,就比如皇太极的逐鹿时代计划,说实话,很完美。”
“他勘破了天下的局势,并成功鼓动了贵州土司、四川土司和蒙古诸部。”
“他做到了一个雄主应该做到的一切,如果没有佛朗机炮,没有巴尔图在细节上的疏忽,我就算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取得赛音山达的大胜。”
“圣母姐姐,我们的对手很强,天下局面愈发复杂,事情和矛盾在不断爆发,已经到了一个几乎难以处理的局面了。”
他苦笑道:“我,不太相信陛下能够处理好了。”
李玉婠皱眉道:“可是,你一向对她评价很高,你认为她很有能力。”
“是。”
周元道:“她的确很有能力,如果她能看得开一切,那么她与我配合,将会相得益彰。”
“但是啊,我认为她看不开,皇权对于她来说比天还大,她恐怕很难全心全意和我配合。”
李玉婠道:“所以,你要自己做主了。”
“嗯!”
周元沉声道:“局势已经艰危至此,我没有精力再跟她玩什么君臣权柄游戏了,我要竭尽全力,改天换地了。”
“你想啊,当我察觉巴尔图不对的时候,我要反杀蒙古,只能动用宣府军,但陛下会让我动吗?”
“其实她不会允许的,宣府是神京北面的门户,薛长岳是我的岳父,宣府军北上意味着神京危险了,也意味着我有了拥兵自重的机会。”
“作为一个君王,她当然会担心,我会不会联合自己的岳父,就在草原待着不回神京,坐看皇太极与她死拼,然后再回去夺江山?”
“她一定会这么想,所以一定不会让我动宣府军,只会让我一直守着大同,至少不会败。”
“但那样,蒙古永远都拉扯着我们,永远都无法解决问题。”
周元叹息道:“她维护皇权的思维,最终会阻碍我力挽天倾。”
“而面对如此复杂的局面,我不能再让她闹下去了。”
李玉婠深深吸了口气,点头道:“原来如此,封狼居胥,为了唤醒民族的血性,也为了…让昭景女皇老实。”
周元道:“记得我们下山的那一刻吗?”
“记得。”
李玉婠道:“十多万人向你下跪,把你当作老天爷一样祭拜。”
周元淡淡道:“因为他们的血性是我给的,他们自然愿意,为我做事。”
“至少,他们不会站在我的对立面了。”
李玉婠苦笑道:“皇太极是个天才,他的逐鹿时代计划那么完美,谋局那么庞大。”
“而你,你的谋局更庞大,想的更远更复杂。”
“小师侄,我觉得将来我也可以要一个名分了,虽然我不太在意这个,但好像…你给得起了。”
周元眯眼道:“你要什么?”
“我要皇后可以吗?”
李玉婠看着他,然后又捂嘴笑道:“可惜我才不喜欢坐那种位置,我喜欢安静,我做你的女官吧。”
周元摇了摇头,轻叹道:“我的目标不是那个位置。”
“准确地说,我的目标不是我处于什么位置,而是我们民族处于世界的什么位置。”
李玉婠却笑道:“我才管不了那么多,我只在意我在你心中是什么位置。”
她靠在了周元的肩膀上,呢喃道:“别太累着了…我的小师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