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板连连叹气说:“看来又发癔症了,之前好几个人都摁不住,幸好听了大师的话,请来了两个接生婆。”
把一个生命从母体里请到世间,由静而动,这是接生婆常年的工作。
传说那种老手艺的接生婆,都是奈何桥头孟婆的阳间传人,这样干着阴阳交接工作的人,是不怕鬼怪的。
所以接生婆能控制被鬼怪上身的人,防止他们自伤自残。
我没出声,跟着沈氏夫妇上了楼梯。
走了几步,我弯腰在木楼梯上敲了敲,梆梆梆,声音浑厚。
我又用指甲,刮开一点油漆,看了看木纹。
年轮明显,木纹均匀,楼梯的用料十有八九是槐木。
上了二楼,沈夫人当先一步,撩起珠圆玉润的细密门帘,我随后过去,一个普通人家,见都见不到想也想不出的别样闺阁,出现在我面前。
沈小姐的闺房很是精致。
坐北朝南的大房间,两面大窗后墙小窗,正中一个大理石书案上,摆着文房四宝,西边的花梨木小几上,放着一台古琴。
东窗下靠着镶嵌铜镜的梳妆台,西墙上挂着一幅西湖泛舟图。
鹅黄色的流苏幔帐,分开挂在两边,里面是一个雕花大床,上面铺着鹅毛锦被。
可惜的是,文房四宝散落在案,地上净是细碎瓷片,锦被也是搭在床沿,泛舟图上也是一片污渍。
满屋过盛的香水也盖不住屎尿的骚气,看来沈小姐确实有病,活生生把一个精致的闺房,搞的乌烟瘴气。
我看到掉在窗前的小盒子,竟然是双妹牌痱子粉的包装。
这个牌子盛行在民国时期,不知道沈家从哪里搞来的,反正这玩意,可不是普通人家用的起的。
双妹牌痱子粉,姥爷专门跟我提起过,据说用过之后,就连做梦,都是曲折离奇多彩多姿的。
两个胖乎乎的接生婆,正把沈小姐往大床上摁,沈小姐披头散发的挣扎,听到有人进来,放弃了抵抗。
沈小姐任由两个接生婆,把她扶着坐到床沿,本来是低着头的,我走近的时候,她突然抬起头,两眼直勾勾的看着我。
就像突然被一个大锤,狠狠敲到心口上,我后退一步。
沈小姐,就是跟我多年未见的米娜,不过现在她被鬼上了身,思维不受自己控制,就算姥爷没有给她下药,她也认不出来我。
这个庭院里,包括庭院里的人,都很诡异。
我本来想查查是怎么回事,但是遇到了米娜,而且她还出了事,我就打算,先把她救了再说。
看两个接生婆站在米娜左右,随时防她发狂,腾不出手来打扫,沈老板把药箱放到我脚下,招呼沈夫人,夫妇两个拿起笤帚簸箕,亲自收拾一番。
不一会,地上的杂物被清理干净,文房四宝也好好摆在大理石案上。
我背着手站在门口,对看着自己的米娜说:“小姐可否让在下把一把脉?”
米娜听到我的话,露出一个楚楚可怜的神色,这楚楚可怜,浮在一张病弱的脸上,看上去真是惹人心疼。
米娜对着我挽起衣袖,露出一条玉藕一般的胳膊。
我提着药箱慢慢走了过去,搬了一个圆凳坐下,把米娜挽起的衣袖,又给撸下来,放到了手腕位置。
我伸出三根手指,在米娜眼前晃了晃,告诉她我没有恶意,要开始给她号脉了,看她没有排斥,我把手指搭在了米娜的脉门上。
圆凳上面有厚厚的羊毛垫子,坐上去很是舒服。
我闭上眼去感受脉搏,同时也定定自己的心神,跟米娜分别多年,这时突然见到,而且肌肤相触,心里多少有了一点涟漪。
我收收心神,给米娜试了脉搏正常,睁开眼又看看米娜,乱发掩盖不住精雕玉琢般的一张脸,不过脸色苍白。
我捏开米娜的嘴巴,看了看她的舌苔,颜色发灰透着腥味。
中邪的症状无疑,只是不知道,上了她身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想要看到鬼物,有很多法子,借用器物的话,有黑狗乌鸦牛眼泪,道行高深的人,会开天眼,当然,也有天生的阴阳眼。
鬼医一门,要看鬼物真身,用的是铁线草。
一边山上的水洼旁边,有根茎匍匐节上生须的野草,这是夏枯草,《本草纲目》言夏枯草“有名目之功效,禀纯阳之气,可以阳治阴。”
铁线草,其实就是夏枯草是一个变种,叶子比一般的夏枯草窄一些,也就一指宽,春夏时候草叶绿里隐隐泛红。
那种古代发生过血战的山野,万人殒命血染全山,铁线草被鲜血浇筑,又经过道阴兵的踩踏,就有了引阳入阴,明目开眼的功效。
我药箱里的铁线草,就是在拉魂山上找到的。
我拿出来的铁线草,干枯泛黄,但是叶子底部,隐隐透出红色。
我闭上了眼睛,把两根铁线草贴在两边眼皮上,马上感觉到眼睛刹那间,跟滴了风油精一样刺激难忍。
我忍忍之后,再睁开眼睛,能感觉眼睛清凉,目力所致,连雕花床上漆面的深浅,都能看的清清楚楚。
我后退三步,对着米娜细细观察。
可惜的是,米娜身上笼罩一团紫气,紫气里面雾蒙蒙的,就是瞧不清是个什么古怪,我不禁摇了摇头,取下铁线草收了起来。
米娜见我摇头,脸上露出一丝微笑,笑不露齿含蓄的很。
沈老板忙转到我面前,着急的问:“大师,怎么了?”
我把沈老板拉到门外,小声说:“小姐神情古怪脸色苍白,舌苔上的腥气,隐隐约约像是黄狼子的臭味,按道理像是被黄狼子上身了,可是又不对,一般上身的黄狼子看到我,都会惊吓的乱跳求饶,这个倒是很镇定,而且紫气环绕,又不像是黄狼子。”
病人和妇女,稍微有点道行的黄狼子,都能够趁虚而入。
沈老板说:“前面有郎中和道士也说是被黄……黄大仙上身,可是法子用尽也没管用,反倒是让小女,吃了不少苦头。”
“只要能看出这附身邪物的来路,治它就简单了,我再观察一下。”
我说完从怀里,掏出传声珠含在嘴里,走进房间对米娜说:“不知道尊驾是什么来路,上了小姐的身子,有什么要求?”
米娜听了我的话,似乎想站起来,两个接生婆马上按住她的肩膀。
我对两个接生婆摆摆手,示意放开米娜。
两个接生婆拿的是沈老板的钱,自然要等沈老板发话。
沈老板说了一声放开吧。
两个接生婆才放开米娜,一东一西分开,站到两扇大窗下守住窗户,防止米娜发狂跳窗。
米娜施施然站起来,步履轻盈,走起路来衣袂飘飘,很是迷人。
她一路走到书案前,轻轻坐下,又取出宣纸铺开,指了指砚台。
虽然米娜没有说话,我却能懂她的意思。
我走过去站在书案旁,在砚台里倒一点水,旁边有墨条,我拿起一根。
我用食指放在墨条顶端,拇指和中指夹着墨条两侧,重按轻转,先慢后快,在砚台上磨了起来。
米娜看我研墨,静若处子,目光如水般柔情。
墨磨好了,我赞道:“细润无声,果然好墨。”
米娜提起一支姑苏金鼎毛笔,朱唇轻启,把毛笔在嘴里顺正狼毫,伸笔在砚台里重蘸轻刮,提笔开始在宣纸上写字。
米娜纤手微动,走笔如行云,写的是蚕头燕尾一波三折的隶书。
我站在旁边,痱子粉的味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年轻女子的芬芳。
这芬芳扑面而来,不经意间,一股柔情蜜意,在我心里翻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