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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外自有风风雨雨,后廷之中,赵明枝辗转起卧,那日先还挣扎着起来让人拦住赵弘,不叫他进门,以免过了病气。
等到后边烧将起来,她全身发烫,只觉眼睛鼻子尽皆有火,手腿酸痛,背脊都生出痛来,乃至于骨头缝里头好似都被人拿刀在刮。
她一度烧得不省人事,手脚不管怎么摆弄,又做什么动作,都极难受,还半点使不上力气,痛苦到极致时候,脑子里只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一片,不知身在十八层地狱还是何处,也听不清周围声音,迷糊之中,只知道有人在身边来来去去,又有人摆弄自己手脚,其实脑子想要清醒,但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有一日,赵明枝一觉醒来,周身都轻松许多,虽仍旧头痛,身上却不再发热,睁开眼睛一看,床边木柜上点一支小小蜡烛,从半掩床帐外透进来昏昏暗暗光照。
她想要起身,才使力,就发觉手脚上裹着不知什么东西,头脸处也微微发沉,正要挪动,边上轮值宫人已是察觉到,连忙过来,见赵明枝模样,那人又惊又喜,先叫一声“殿下”,手已是打铃喊人,又急忙上前。
不过几个呼吸功夫,便有医官前来诊脉,果然高烧已退。
众医官或灸或药,个个忙个不停,等诊治完毕,少不得又重新下了医嘱。
赵明枝昏睡太久,中间只拿药当饭吃,病时并不觉得,此刻总算饿了,但她舌头又苦又涩,那胃好似又隔了一层什么东西,闷闷地疼,被针灸一会,又吃几口粥水,原还待说话,莫名困意上涌,又睡了过去。
这一回再醒来便是饿醒了。
她才一睁眼,便见床边一人正用湿巾给自己擦拭手脚,侧头一看,那人一面擦洗,一面还耸着肩膀送到脸上拿衣服胡乱擦。
赵明枝此刻既醒,已是半点不困,五感早回了七八分,她视力甚佳,虽然天色不甚亮堂,也能看出对面那人满脸是泪——正是墨香。
她自知病重,烧得厉害时候甚至以为自己挺不过去这一回,眼下好了些,却是失笑道“怎么了?哭成这个样子,谁人欺负你了么?”
然而她才一开口,便觉自己说话时候喉咙里头又痛又刺,嗓子更是沙哑得不行。
但墨香已经听见她声音,一时连自家脸上鼻涕眼泪也顾不得理会,连打铃也不会,急急转头张口唤人,直到听得外头脚步,才又回身去摸赵明枝额头。
她又哭又笑,口中道“殿下这回怎的病成这个样子!好歹醒来了!”一句话说完,竟是从鼻子里头吹出一个鼻涕泡,臊得急忙后退,急急让开位置给医官上前,自去洗脸不提。
赵明枝半靠在床头,等医官开了方子,自此一日几回按时吃药养病不提。
只是一旦烧退,她身上其余症状便全数浮了出来,咳嗽不尽,又兼鼻塞,实在遭罪不止。
幸而毕竟年轻,这两年身体再如何亏空,到底底子还在,如此烧了多日,又缠缠绵绵一阵,终于自觉精力回了六七分,其余症状渐消,只走路时候仍旧气短胸闷,也无有它法,只好慢慢将养。
赵明枝病了这许多日,其余着紧事情尽由两府做主,剩得那些个不能把握的,只好仍旧留着,赵弘捡自己能看的看了,听大臣汇报,大部分逼催不过,便做听从,但总有他先前看赵明枝寸步不让的。
譬如官员外任名单、差遣,譬如广南、蜀西、黔东几处俱有贼匪、散兵作乱,朝廷应对态度,再如有官员上奏请关同狄人榷场等等事宜,俱是先前朝中颇有议论声,赵明枝也反复打回奏请,两府趁这时候,却要他全做确认,赵弘于是死活压着不肯点头,要等“阿姐来看”。
天子如此做法,不独枢密院不满,政事堂也多有抱怨之声,赵弘却做充耳不闻,不住去翻宗卷史书。
可世上自然不是事事都能有参照,也不是时时情况都一样。
便是情况一样,从前所做决定,此刻再做,也未必能有同样结果。
他日夜抓着笔杆子,十分发愁,只怕自己仓促点了头,便要酿成大祸,又怕自己不做点头,拖延下去,也误了大事,尤其前朝日日催催,叫人当真无助。
正急躁之间,好容易等到医官说公主大好了,赵弘便把手头事情暂放,也不管得那消息时候外头瓢泼大雨,硬生生冒雨而来。
他也不顾及什么天子仪态,等不及仪门官报送,一进赵明枝宫中,转进内厢,张口便叫“阿姐”,见得赵明枝好端端倚在榻上,整个人定住了一般,竟是不敢上前,过了好几息,快步而行,拿手去拉赵明枝手,哽咽道“阿姐瘦了好多。”
赵弘这样年纪,其实看不出来什么脸色,却能分辨病容清瘦,一时鼻腔发酸,只强忍鼻涕眼泪,问道“阿姐好了吗?”
赵明枝如何不知道弟弟着急,只是看外头暴雨如注,见他匆匆而来,心中也自紧张,先不忙说其余话,急急摸他头发,又矮身去摸他鞋尖袍角,边问道“雨水这么大,哪里就急在这一时了?淋湿了吗?”
赵弘那鞋果然湿了,外袍也湿了后背大半,好在赵明枝宫中留有备用的。
他换了新的衣鞋,便坐在贵妃榻边,反复问赵明枝身上哪里难受,又问她而今症状,想吃什么,想做什么,还问气闷不闷,热不热,要不要着人再添加冰盆。
酷暑时候,这样突然雨水下下来,其实并不怎的凉快,反而更为闷热。
赵明枝病体才愈,发虚得很,倒不怕热,只是看弟弟跑得鼻尖渗出汗珠,便着人搬了冰盆在一旁,叫他舒服些。
她慢慢回答,不过几句带过,最后笑道“已是全好了。”
又再问朝中可有什么事情,另还有几位宰辅近日情况,城内城外有无大事。
赵弘也笑道“阿姐这病懂事得很,也会挑时候!这些天朝廷里都没什么要紧事情,两府做主就好了,我跟着学了许多,几位相公也全没说什么不好听的……”
他一通报喜不报忧,只把自己同众人吵架事情掩住,也不提那些个急事,心中只想着阿姐才好,反正都拖了那许久了,不要拿来烦她,且先放着,等我再去同他们吵一架,看能不能吵出点子东西来,实在不行也明日再说。
赵明枝又如何会信,但当面也不多说什么,只领了弟弟这份体贴。
正说着话,便有宫人送了药进来。
赵弘其实早想亲自过来,更愿意亲手照顾,此时得了机会,立时起来接那药盏,自凑到赵明枝面前要给她喂药。
他吃药惯了,喂药动作居然像模像样,赵明枝却是好笑,伸手拦借了过来,道“还未病到那样地步。”
赵弘不能亲自侍药,倒是有些失望,只也不好强上前去,叹一口气,复又转头去问一旁墨香道“阿姐有没有冰糖吃的?”
墨香一愣,忙把手中托盘又往前送了送,道“婢子备了果脯。”
赵弘摇头道“果脯不好,制的时候不知道会不会放其他药材,要是冲了药性就麻烦了,不如吃冰糖,压得住药的苦臭味。”
又道“吃了冰糖,一炷香时候不要喝水,实在要喝,只抿一口温水就好,吃药后也不能吃茶,免得冲撞了药性。”
他这样老练,左右哪有敢不应的,自去取冰糖的取冰糖,倒温水的倒温水。
一时把药吃完,赵明枝屏退左右,叫赵弘在椅子上坐下,复才问道“前朝当真没有急事?”
赵弘哪里肯说,顾左右而言他几句,一眼扫见床头木柜上放的几瓶丸药——却是先前宫人拿来兑水给赵明枝退烧的,因怕仓促要用,并未着急收起来的。
看到那瓷瓶,赵弘俨然得了救一般,岔开话题道“阿姐,今次你病得厉害,医官都只敢开太平方子,好久都不能退烧,我本来都要叫人出去张榜寻医了,幸而得了那裴节度出来献药……”
赵弘虽然做了两年皇帝,说话行事早非从前,但到底是藩地出身,心底里并不把自己当做高高在上皇帝,仍旧认定拿礼尚往来那一套。
他此时把先前事情说了,连头带尾,十分细致,最后又道“阿姐而今大好了,我当要认真答谢才是,只不晓得给些什么回去。”
其实不用他此时特意提起,赵明枝心中也记得此事,前几日醒来时候还遣人出宫送过信,只她到到底不把裴雍当做外人,自然也不为此烦扰,此刻听弟弟问起,想了想,索性道“做得太郑重反显刻意,不如设宴款待便是。”
又道“也不用大办,设一席小宴,不用旁人作陪……”
赵弘听了,颇有些欲言又止,顿了顿,还是忍不住问道“阿姐,这样简薄招呼,会不会太过怠慢了?”
赵明枝虽不直说,却也没有瞒着他,道“我从前去京兆府时候,同那裴雍并厉衍另有相处,并非寻常相交,如若隆重宴请,倒叫人觉得生疏,我一会让墨香去操办,不会简薄于人。”
赵弘哪里晓得那所谓“另有相处”是什么意思,懵懵懂懂心中还想如此,到时候是不是应当叫阿姐坐主位?
又想总不能当真只吃一桌席罢?今次不是国事,我收了那裴雍丸药,如今看来,也多亏这丸药阿姐才好得快些,今次为阿姐道谢,乃是自家私事,自家贴补点什么东西出来也是应分的。
他思来想去,实在手头没什么私房,不过从前收的金珠并一些个小儿玩意,虽然价值不菲,可要拿出来送人,一来情感极重,根本不舍得,二来送那裴雍,对方多半还要看不上眼。
赵弘心中正在思索,忽听对面赵明枝问道“前次说的蜀西、黔东南几地招抚乱兵事情,我病这几日,枢密院可有推举新人出来?”
他下意识便摇头道“枢密院中好几人不肯招抚,坚持要打,因阿姐要招抚,张相公就要用汤勉,阿姐前头说过那汤勉性格暴躁,待下严苛,平常还好,这样时候去了,只怕不但不能招抚,反而把局势搞坏,我便不肯答应。”
“因我不同意,张相公就又举荐了一个姓彭的,唤作彭昶,我翻看这人履历,经历平平,也看不出什么厉害地方,催他们再举新人,免得误了大事,谁知半天没有动静,我便同枢密院两位官人又吵了一架!”
他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话都说完了,才忽然反应过来,抬头一看,却见对面赵明枝面带微笑,正看着自己,一时脸也红了,低声道“我不是故意瞒着阿姐的,只不想你生着病还要为这些事情烦心,方才……”
赵明枝哪里又会不知,道“阿姐一向不会胡乱勉强自己,先前生病时候,几时又操心过?今日是真好了。”
又道“你做得很对,那汤勉是为悍将,只合攻坚冲锋,还要有大将在上辖制,却不能领这样招抚差遣,如若派他去了,十有**就要坏事——不过今后还是不好动不动同人吵架……”
赵弘坐在交椅上,双手又放在膝盖上听赵明枝说话,听着听着,那头靠在椅背处,眼睛竟是慢慢眯了起来,就这般打起了瞌睡。
赵明枝自然不会没有察觉,她不再说话,只坐起身来穿了鞋,也不打铃,只轻手轻脚走到门边唤了外头守着的墨香进来,两人一块把赵弘轻轻放平过床上,任他安睡。
大内只有姐弟二人,赵弘又只是个半大孩子,长姐重病,身旁便再无任何依靠,朝中又有老臣时时逼催,他样样生疏,心中又着急,其实压力最大,也最为焦虑,这些日子一天都没有睡好,今日难得见了长姐,一时放松,一觉竟然酣睡。
在赵明枝心中,弟弟健康比起其余事情都要重要,次日既没有朝会,只有经筵,她便寻了理由早早使人去为天子告假。
无人来叫,赵弘从下午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一看时辰,本来慌乱,却被守在一旁王署急急告知已经告了假,又说公主交代,“叫陛下好生睡一觉,几地招抚已经各有了合适人选过去,今日并无要紧事情做,睡到下午再起来也不怕。”
听了这一句,他原还要起身,又慢慢躺了回去,捏着薄薄褥子翻身对着墙,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
原来偷得浮生半日闲是这个意思。
睡觉竟然也能这么舒服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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