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大华无线电仪器厂。
“小郑,来了。”
“嗯。”
郑渊洁今天还要上晚班,他是退伍机务人员,以前在部队修飞机,歼6,退伍以后就被分到了这里,当水泵工人。
这货从小就展露出点离谱,曾经打把雨伞就从二楼跳下去,还因为在教室拉了一口袋的拉炮被开除。
长大了进了部队一开始想当飞行员,无奈成分不好,加上他脸上有疤,不符合要求,只能当个修飞机的。
修飞机也不安生,有次揣着一只麻雀就上歼6了,干了一阵子活,一拍脑门儿。
卧槽,麻雀没了!
老郑的心也凉了。
要是找不着麻雀,他人也该没了。
最后飞机都拆了,愣是没找着这只麻雀,处理结果就是后来他在部队干了五年多,数理化学习都是第一,干部混不上,连dng都没入。
“今儿又写什么东西?”他要接替班的同志问了一句。
“今天不写了。”郑渊洁老老实实回答,“今天看一会儿别人写的。”
一边说着,他看了眼水池,按下去操作台的蓝色按钮。
他的工作内容很简单,看水泵和装水的水池,上班的时候,按一下蓝色按钮,送水,等到下班的时候,按一下红色的按钮,停水。
一个月的工资四十一块七毛五。
俗话说得好,灵感总是来自于摸鱼。
这一点在电厂的老刘也有话要说,毕竟他和他一样,都是工作清闲,就写东西来打发时间,顺便赚钱。
在熟悉的工位坐下,郑渊洁从挎包里取出江弦给他的那册《儿童》。
“他这样的作家写什么儿童?”郑渊洁嘟囔一嘴。
他一开始也不是写儿童的,他给自己列了一个文体清单,逐个尝试:诗歌、、报告、科幻、漫画。
都不行,这才试到了童话上面。
如果童话也不行,最后一条是相声。
“草房子?”
看了眼目录,这期的目录格外简短,《草房子》这篇文章就安排在这一期杂志的最前面,可以说这一期也几乎都是这篇文章,郑渊洁不需要刻意翻动页码,直接找到的首页。
“草房子”三个字是竖着排列,旁边有一行几百个字的编者按。
撰写的大意即这是一部富有品味、格调高雅的儿童长篇,中很多描写都会把你拉回孩童时代,引起深深的共鸣,这篇不光是给孩子看的,就算是大人看了,也会被触动。
江弦这一次的叙述风格浅易而又深刻、谐趣而又庄重,故事围绕桑桑和几个油麻地小学的孩子展开,讲述了桑桑六年的小学时光,他们有血有肉,眼泪和笑容都一样沉重珍贵。
看到《草房子》这样的名,郑渊洁联想到的很多,房子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因为供需关系是很紧俏的资源,草房子,似乎一下就给这个沉重的词语赋上了一层梦幻色彩。
这就让郑渊洁生出几分继续阅读下去的兴趣。
车间的环境很嘈杂,不过郑渊洁早已习惯,平时写作中很快就会被拉入另外一个世界,今天看江弦的这篇也不例外,迅速的被拉入了那个梦幻的油麻地。
晚班是比较难捱的,昏黄的灯光从高悬的灯管中洒下,机器轰隆隆的作响,空气中弥漫着机油、铁锈以及某种不易察觉的化工原料味道。
天快亮的时候,郑渊洁已经看到了结尾。
“桑桑已经考上了中学。桑乔因为工作的出色,已被任命到县城边上一所中学任校长。桑桑以及桑桑的家,又要随着父亲去另一个陌生的地方。
桑桑去了艾地,已向奶奶作了告别。桑桑向蒋一轮、温幼菊、杜小康、细马、秃鹤、阿恕.几乎所有的老师和孩子们,也一一作了告别。
桑桑无法告别的,只有纸月。但桑桑觉得,他无论走到哪儿,纸月都能看到他。
油麻地在桑桑心中是永远的。
桑桑望着这一幢一幢草房子,泪水朦胧之中,它们连成了一大片金色。
鸽子们似乎知道了它们的主人将于明天一早丢下它们永远地离去,而在空中盘旋不止。最后,它们首尾相衔,仿佛组成了一只巨大的白色花环,围绕着桑桑忽高忽低地旋转着。
桑桑的耳边,是好听的鸽羽划过空气发出的声响。他的眼前不住地闪现着金属一样的白光。
一九六二年八月的这个上午,油麻地的许多大人和小孩,都看到了空中那只巨大的旋转着的白色花环.”
故事戛然而止。
郑渊洁看完之后,没有第一时间合上,而是带着一丝震撼重新翻至这篇的第一页,看向第一行。
“那是一九六二年八月的一个上午,秋风乍起,暑气已去,十四岁的男孩桑桑,登上了油麻地小学那一片草房子中间最高一幢的房顶”
至此,这篇才像是结尾所写的盘旋在空中的鸽子一样,首尾相衔,仿佛组成了一只巨大的白色花环。
郑渊洁一脸的意犹未尽,带着几分不舍,离开了那片金黄色的油麻地。
看向四周,他双目之中仍带着些疏离。
里的孩子们全都浮现于眼前。
郑渊洁印象最深刻的,是那个叫杜小康的孩子。
杜小康被称作“杜家大少爷”,是油麻地家底最厚实的一户人家的孩子,有油麻地最高大也最结实的房子,小青砖,小青瓦,朱红院门。
他有所有孩子们羡慕的皮带,油汪汪的,其他小孩只有一条线绳系裤腰,所以每回撒尿的时候,杜小康的派头都是最优雅的那个。
他就像是小学时候班里每个小男孩都偷偷恨得牙都痒的那个男生。
往往这个男生担任班长,家境好、学习好、人也更成熟,品学兼优,从他身上你挑不出一丝儿不好,而这也是他唯一不好的地方。
郑渊洁很快就想到自己小学时班上的这么一个人,虽然他四年级就被开除,但也记得这么一个人。
就像是桑桑和杜小康一样,他和他的关系很特殊,有友谊又暗暗想和他较劲。
在当中,杜小康突逢家境败落。
他辍学以后随父亲在芦荡养鸭,放鸭失败后,他把五只双黄鸭蛋全部送给了桑桑,这是他从大芦荡带回来的全部财富。
桑桑也把自己心爱的鸽子卖掉,把钱统统给了杜小康帮助他渡过难关。
故事最后,曾经的“天之骄子”杜小康在学校门口摆起了小摊,成长为一个为家庭生计拼搏的男子汉。
这一刻,恐怕没人不被杜小康身上闪光的魅力所感动。
发表以后,评论家也要说了:江弦在儿童的领域又写出了他最擅长的“人物弧光”。
“怎么写的这么好。”郑渊洁把《儿童》合上,长长的叹一口气。
看过江弦这篇文章以后,他算是彻底服气。
人家还真不是靠着自己的名气说服了《儿童》,他写的确实是好,好到郑渊洁甚至迫不及待的想再读个一遍。
“郑渊洁同志,该换班了。”交接班的同志喊他一声,他这才目光迷离的站起,检查一眼水泵运行状态,按下停水按钮。
回宿舍的路上,郑渊洁仍旧在琢磨着江弦的这篇。
他写童话的原因是很功利性的,在《**》上看到了计生即将开始,他当时立马意识到:
一家人如果生3个孩子,那一定是1本书3个孩子轮着看,但如果是一家人生1个孩子,那肯定恨不得给这个孩子买30本书。
于是他开始写童话故事。
如今但看完了江弦这篇,他忽然间觉得自己以前写的东西太苍白了。
儿童不应该只有小孩子喜欢,也应该写给大人才对。
或者说童话不应该是简单的小故事,应该带点说教的气息他写不出来,但他会写讽刺。
京城市青年沟。
刚上中学的夏林坐在书桌前,捧着隔壁班男孩送的《儿童》津津有味的读着。
《儿童》这部期刊在他们中学里头很火,而这一期的《儿童》格外难买。
同学们之间都在传,那篇《草房子》写的特别好看,小孩子就是这样,流行什么大家就一起追捧,说没看过在学校里都有点抬不起头。
这就和90年代说四大天王、迈克尔杰克逊一样,哪怕不知道没听说过,也得装作知道,赶个时髦。
夏林太喜欢《草房子》这个故事了,油麻地这群小孩子的友谊让她很羡慕,因为从小身体不好,家里管教的很严,她缺失了这样一段美好的童年。
也没有过那样一群灵动的伙伴。
纸月。
她真喜欢这个角色的名字,比她的名字美多了,恨不得自己名字就改叫纸月。
夏林绝对不会想到,以后她确实会再改两个名字。
一个叫王靖雯,一个叫王菲。
“你在看什么?”
母亲夏桂影破门而入,“给我看看。”
“没什么。”夏林连忙将这本书藏到身子底下,可还是被手快的母亲夺了过去。
“儿童?伱多大了还看这个?!”
“这又不是小孩子看的。”夏林嘴硬,快到叛逆期的年龄,但还没能完全叛逆起来。
夏桂影呵斥她几句,抽了她屁股几下,而后将书没收。
“吃饭。”
夏桂影是文工团女高音,丈夫常年在外工作。
吃过晚饭,她听了会儿收音机,很快就到夜里,孩子们都睡下了。
她一个人辗转难眠,无所事事,随手翻开床头的那册《儿童》乱看。
“草房子?”
夏桂影无事可做,看到那行编者按以后,有些来了兴趣,看向第一行。
夜渐渐深了。
夏林半夜被尿意憋醒。
她趿拉着鞋子,穿条裤衩和背心,下床去摸床底下的尿盆儿。
结果看到母亲那边煤油灯还亮着。
借着微弱的灯光,夏林能看到母亲捧着那本原属于她的《儿童》,边看边揉眼睛。
“这故事也太感人了。”
“这哪是写给小孩儿看的啊,写的太好了。”
《儿童》杂志的九月刊已经发行一周了。
因为是儿童刊物,很少有小读者能有条件写信,也就没办法像其他刊物一样得到及时的反馈。
不过编辑部的人有自己的办法。
这一天是9月10日,9月10日这会儿还不是教师节,那是几年以后一帮孙子定的。
中少总社离王府井不远,徐德霞跟着童话组组长一块儿来到王府井的新华书店,先转了一圈儿,店里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
和后世的书店不一样,这会儿的书店是栏柜式售书,读者扎在栏柜外面,要什么书和营业员说,然后营业员去架子上拿。
徐德霞跟组长等了一会儿,见营业员有了空闲,才一个箭步过去,二人显然熟络。
“我们这一期《儿童》卖的怎么样了?”
“卖的特别好,我估计库存剩的都不多了,你们得加印啊。”
徐德霞吃了一惊。
要知道王府井这家新华书店已经扩建过两次,总建筑面积六千多平,年销售图书3万至6万种,是目前全国最大的书店。
应该说全京城他们这里供货都是最大的,这一期《儿童》这才上市了一个多星期,就卖的这么夸张?
“你们《儿童》这一期上面那个《草房子》写的真好。”营业员忍不住夸奖,“我和我孩子都看过了,都很喜欢,能帮我跟江弦同志要个签名么?我孩子现在特别喜欢他。”
“有机会一定。”童话组组长答应下来。
两人说话间,就又有个女同志抱着孩子上来,“同志,9月刊《儿童》还有么?有一篇《草房子》的那个。”
“这是你看还是你儿子看啊?”组长笑着问了一句。
女同志看他一眼,“我先看,看完讲给我儿子听,听我们单位几个同事说的,这期那篇《草房子》特别好,大人小孩儿都能看。”
徐德霞静静听着,心想前几年江弦才在文坛崭露头角,这会儿作品影响的已经不只是一代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