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5-ep5:共荣(12)
兴亚会依靠日本的援助而在东盟群雄中拼杀出一条血路,终结了东盟的战乱时代,从而为东盟的和平建设奠定了基础——即便兴亚会的官方发言人在不同场合强调兴亚会的自主性,但在那些对兴亚会没什么归属感的东盟公民们眼中,否认等同变相的承认。日本人的企业在东盟享受着种种连受到兴亚会重点扶持的本土企业都无法享有的优厚待遇,事实胜于雄辩。
不过,正因为兴亚会与日本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关系,日本人如今的举动才更加耐人寻味。兴亚会取得东盟的主导权后,一直致力于降低自己对日本的依赖,而日本人似乎对此并不在意,反而继续和东盟维持着友好合作的关系。不仅如此,自全球陷入战乱时代以来一直保持封闭状态的日本也默许了一些东盟公民秘密地前往日本谋生的举动,这被外界视作日本最终彻底结束封锁状态的先声。
几经波折,东盟的公民们不得不承认,他们暂时无法从日本人的行动中读出更多的威胁。既然如此,暂时维持现状无疑更符合双方的利益。东盟将继续给包括南洋海运株式会社在内的日本企业以优厚待遇,相对的,日本人最好也应当感到满足。
似乎只有一件事是没法让日本人例外的,那便是在东盟也接受西比拉系统的管理。将西比拉系统引进东盟是当初韩处安和日本人签订的合作条约中的一部分,现在东盟的新首都香巴拉浮岛即将成为真正全面应用西比拉系统进行管理的城市,再让那些来到东盟做生意或是工作的日本人置身事外,有悖法规,也会让兴亚会设想的稳定秩序出现松动。
2116年3月9日晚上,跟随着一艘货轮抵达香巴拉浮岛附近的日本商人们从前来象征性地检查商船的东盟海关工作人员口中听到了令他们无比震惊的消息。
“检查就免了,不过……”那名海关官员摆出了为难的表情,暗示这些日本商人朋友们最好守规矩,“按照我国的新法律,犯罪系数超标的外国人一律禁止入境,且我们会将检查结果呈交给贵国。各位,为着你们自己着想,就不要踏上东盟的土地了。”
话音刚落,在座的日本商人们脸色大为窘迫,其中数人眼看着就要发火。还是几名老成持重的商人劝阻了同伴,他们用客套话劝走了前来专程将这一消息通知他们的东盟海关官员,随即便开始商讨起应对策略。虽说这只是个检查,但可不是闹着玩的,到时候若是有人因犯罪系数超标而面临着被东盟拒绝入境且在回国后还要被关进矫正治疗设施的风险,说不定他们只能沦落东南亚成为海盗了。
“一群杂种……”有人愤怒地骂开了,“真没想到,在国内要接受检查,出国了还要做检查!厚生省的那群就不知道休息吗?”
“而且,国内的逃得掉,这里的逃不掉。”坐在这船舱隔间中另一侧的一名日本商人叹了一口气,“我们倒是不怕他们要挟勒索,反正东盟也不敢拿我们怎样,就怕他们真的把结果发送回国内……”
至于他们平时是怎么通过检查或理论上接受过检查的,众人心知肚明。虽说西比拉系统看似是个完美无缺的管理方案,其中可供他人钻空子的漏洞实在是太多了。东盟直到今年才开始使用西比拉系统,它或许会把日本在过去二十多年里走过的弯路全都走一遍,俗称重蹈覆辙。
日本人在东盟有着更高的地位,而且连东盟的官员也不敢对抗南下经商的日本商人,但涉及到犯罪系数的事务却不能等闲待之,再有本事的精英人士一样会在暴力机器的干预下被无差别地送进矫正治疗机构甚至由于危害过大而被当场击毙。能躲在阴影里苟延残喘的前提是没有暴露在阳光下,一旦被曝光,就算是有心袒护的相关人员也只得痛下杀手,免得沉默的大多数公民的心中滋生不信任。
就在这一片沉默中,一行人偷偷地从货轮上溜进了港口,没有人发现他们的行踪。这些人仿佛是仅存于影子中的幽灵,他们躲避着一个又一个监控设备的搜索,直到平安无事地抵达了港口的出口处。到了那里,他们的面孔使得他们不会引来额外的麻烦,即便是最尽职尽责的东盟警察也不会在大街上随便到处拦下市民并要求对方测定犯罪系数。
离开港口的道路有多条,且都通往香巴拉浮岛内部。即便夜色已深,最近迎来了大量新居民的海上钢铁堡垒还沉浸在灯红酒绿的热闹中,让那些从胡坦班达迁居此地的东盟富豪恍惚间产生了自己从未远离那座森林城市的错觉——只可惜植被覆盖率没那么惊人。还有更多等待着奔往心目中的新天地的东盟公民等候在新加坡,谁拿到了准入资格,谁便一只脚迈上了通向新世界的阳光大道。
正因为许多东盟公民幻想着到一个新地方生活就能从根本上改变他们的人生,东盟内的偷渡生意也顿时火爆起来。就算大街上有一些市民凭借着直觉或是类似的经验而相信这些从他们面前路过的可疑人士是同样偷渡进入市区的,他们也没有兴趣找东盟警察甚至是国家宪兵队进行告发。同病相怜的感觉一向靠谱。
这一行人循着陌生的道路找到了他们的目的地,那是一栋不起眼的建筑物,下层是商店,上层是民宅。他们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敲了敲门,里面走出一个他们不认识的陌生人给他们打开了门、礼貌地请他们到室内讨论问题。
他们迈着散乱却有序的步伐来到了四楼,在已经打通的上层民宅区的一间客厅里,见到了他们想要找的同伴。那人剃掉了标志性的黑色短发和胡须,整个人看起来年轻了十几岁。他穿着丢给废品回收商都不一定能被接收的廉价衬衫和长裤,正襟危坐的模样配上他光秃秃的下巴、上唇和脑袋,实在是滑稽。
“欢迎。”他用带着一点奇怪的卷舌口音的英语说道。
“看来你有特殊的潜入技巧,王鱼。”来人中的首领坐在沙发对面,“我们尝试着在这里安插岗哨或是据点,但是都失败了,不是过不了犯罪系数检测就是被从那个研究所里钻出来的怪物给闻出了气味。看着你悠闲地在这里大吃大喝,我得代表社长重新考虑一下我们的合作关系了。”
“你们不懂通融,而且思维死板,这也是我的方法没法教给你们的原因。”弗拉基米尔·马卡洛夫面不改色,“想想吧,要不是你们遭遇了这么大的挫败,你们甚至不会改掉无论到什么地方都要穿着那身蠢得透顶的青色制服的规矩,原本你们比我更清楚只要改掉那个毛病就能让你们在东盟挽回更多的损失,可是你们宁可被兴亚会的人抓出去枪毙也不想换衣服,那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没等他说完,另一侧的兰芳赤子成员们勃然大怒,若非他们得考虑保密性,只怕他们已经拍案而起并用更大的音量向着马卡洛夫声明自己一方的立场。
“你不会理解的,王鱼。”那名头目的声音中满怀着自豪和激动,“衣服承载着我们的历史和文化,我们宁可去死也不会放弃祖先传给我们的东西。”
“是啊,那你们就去死吧。”马卡洛夫冷笑着,没等对方怒不可遏地反驳,他已经用下一句话塞上了盟友们的嘴,“听着,如果你们还想在东盟做出一点事业而不是像小丑一样在历史中退场、即便偶尔被记起来也是作为反面教材,就要在这里听我的安排,我觉得你们的钟社长也应该强调过了。现在我给你们两个选择,第一个是暂时收敛你们那些让我无法理解的规矩并且听我的安排,第二个是换上你们那套青色制服、冲上大街向着兴亚会宣布你们又回来了。”
望着咄咄逼人的马卡洛夫,这些青衫军成员退缩了。形势摆在这里,他们现在不是能够到东盟各地的控制区呼风唤雨的大人物,而是依赖着另一个同样挣扎在死亡线边缘的盟友扶持才能勉强存活下来的——以他们自己的形容词来说,名副其实的弱者。到了这时候还坚持着死板的理念而非转向实用主义,后果不堪设想。
见盟友们退缩了,马卡洛夫满意地点了点头,向着盟友们说起了他的安排。他将自己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潜伏进入香巴拉浮岛后获取的情报一一呈现给这些至今还一头雾水的盟友们,同时向他们指出了重点攻击目标。只要香巴拉浮岛的西比拉系统还在正常运作,他们就别想在不触发警报的情况下完成准备工作。
“总的来说,我方有三个优势。”马卡洛夫伸出三根手指,“第一,西比拉系统的运行工作由于高度依赖大量监控设备,加之重叠机构运行会增加成本,它实际上由医疗卫生和交通系统负责,而这些机构的防范能力远远低于东盟国家宪兵队;第二,兴亚会至今没有撤销给军人和国家宪兵的豁免身份,这些人随便杀人放火也不会让犯罪系数超标;第三……”他停顿了一下,“别忘了,我们还有日本人的默许。”
“……瘫痪运行城市的必要服务系统,获取豁免身份,第一步就算完成了。”来到此地和马卡洛夫共同策划行动计划的青衫军头目果然也是聪明人,他马上想出了对应的策略,“但是,这事听起来简单,做起来很难。如果所谓的豁免身份能够那么轻松地搞到,我们也不用像现在这样东躲西藏。”
“所以,我们现在需要的是周密的计划和配合,不是鲁莽地直接行动。”马卡洛夫心不在焉地向后躺在沙发上,他或许还在为别的事情担忧,可这些事即便说出来也不能让他得到什么更好的建议,许多兰芳赤子成员所掌握的唯一能力是在上级的命令下像野兽一样厮杀,除此之外则麻木不仁得堪称木偶。让他们用武力手段解决问题,那倒是高效;稍微用得上他们动脑的时候,难题就被无限期搁置了。
为了确认眼前这些人是信得过的盟友而不是被随便扔出来吸引注意力的弃子,马卡洛夫要求每个人都发言提出自己的建议。自兴亚会于新加坡执行斩首行动将兰芳赤子首脑集团消灭大半以来,用了理论上是兰芳赤子提供的伪装身份l组织而进行活动的俄人正信联盟也只得躲藏起来。双方之间仍然维持着若有若无的合作关系,这种脆弱的关系每时每刻都在经受着现实的考验。主张认定另一方已经背叛的声音,在两个组织中都不少见。
能够在香巴拉浮岛建立起据点的可是他马卡洛夫,不是兰芳赤子。兰芳赤子做不到的事情,马卡洛夫做到了,而眼下名义上的盟友刚得知这个进展就马上提出要以此为跳板继续实施对抗兴亚会的活动,无异于抢夺胜利果实。既然盟友要借用他精心构建的据点,那就必须听他的安排。
若说马卡洛夫现在对这些盟友还保存着什么期待,也只剩下一条:千万别一时兴起上街杀人。
“总体的计划就是这些,细节问题得依照最新进展来调整。”马卡洛夫挥了挥手,示意身边的手下送客,“还好我有额外的安全屋,你们到那里居住的时候记得保持警惕。”
屋子里的其他几名俄罗斯人半是护送半是监视着,陪同这些没穿青衣却依旧危险的盟友下了楼。最后一个负责关门的手下却不是俄罗斯人,他也正是那刚才为这些青衫军成员开门的门卫。这个中等个头的东南亚人转过身,正对着马卡洛夫,照在他脸上的灯光出卖了他的真实身份。
“阿南达,你会出现在这里,只有一个原因:你暴露了。”屋子里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个,马卡洛夫部署在这栋楼里的其他手下都在外面护送兰芳赤子成员离开,“麦克尼尔发现了你的真实身份,而且你还怕死。我了解那个人,别看他平时的模样很和善,他对待失去了信任的朋友的态度就和对待敌人一样,甚至那手段要比对待敌人的手段更恶毒,因他偶尔同情处境悲惨的敌人却决不会同情背叛的朋友。”
为了逃跑而不得不改换样貌的俄罗斯人眯起眼睛,凝视着有些发抖的阿南达。
“但是……我是怎么跟你说的?你现在逃回来了,说不定还是被麦克尼尔特地放回来的。他把你放回来到这里作为一个信标,好让他有机会把我暗杀掉,解除他的后顾之忧。哪怕你没有暴露,你现在的行为也等于证实了他的猜测。”
“马卡洛夫先生,我不怕死。”阿南达马上反驳道,尽管他的语气并不坚定,“我害怕的是我没有办法报答您对我的恩情,所以我不能随便把自己这条命丢在别人手里。”
“真让人感动。”马卡洛夫的脸上只挤出了一个停留片刻的笑容,“知道吗?我就是喜欢这种精神……不管我们效忠的那个人或那个群体怎么看待我们自己的行为,忠诚的决心永远不会动摇。也好,让你一直在他身边当间谍直到不可避免的冲突使得你暴露身份并被他处决,实在是对你不公平。阿南达,听好了,你再帮我做一件事,就可以撤退了。等我们的计划完成之后,你按我说的办法暂时离开东盟,去日本避难……想跟我一起回俄罗斯也无所谓。”
两人彼此之间都明白马卡洛夫暗示的结局是什么。兰芳赤子容不下他们眼中的异族,东盟的所有非亚洲人和东南亚人都是迟早有一天要被消灭的野蛮人。一旦兰芳赤子大权在握,他们恐怕不会因为像马卡洛夫这样的白人和像阿南达这样的东南亚人曾经和他们合作而放下手中的屠刀。从青衣人手下救回了阿南达的马卡洛夫知道这一点,被马卡洛夫救了一命的阿南达更是心知肚明。
“我会的,马卡洛夫先生。”阿南达恭敬地向着马卡洛夫行礼,“……如果麦克尼尔还没有怀疑我,我会继续向您报告他的行动。”
泰族青年千恩万谢地走了,马卡洛夫的心情却始终不能平静下来,他总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为了这一天,他等待了太久,他会在东盟奔走的唯一原因便是要为北上光复俄罗斯积累必要的资源,不然他单枪匹马地带着所剩无几的人手返回那地方就等同送死。因此,一旦计划付诸实施,马卡洛夫必须马上从东盟撤离,以免被兰芳赤子的疯狂报复波及,他有一百个理由认为兰芳赤子甚至会首先把他消灭以确保该组织曾经和白人合作的历史被彻底掩埋。
这笔账总有一天要找回来,不过不是现在。即便他所规划的最好结局也只是带着战利品灰溜溜地从东盟逃跑,那总算还给他保留了一丝希望。马卡洛夫离开自己的座位,来到了窗前,拉开刚才因不速之客们的到访而拉上的窗帘。然后,他迈着迟钝的步伐进入洗手间,站在镜子前,伸手从上唇拽下了什么东西,那是一块颜色和人体皮肤颜色近似的贴合物。随着马卡洛夫不断地从他的下巴、额头上拽下类似的东西,他的真实面貌也变得清晰起来。
弗拉基米尔·维克多罗维奇·马卡洛夫,以他的原貌伫立在镜子前,俯下身洗脸。他抬起头,从朦胧的视野中看到了从墙壁中涌出的黑色雾气,那粘稠得简直令人联想到软体动物的黑色雾气逐渐凝聚成了一个人的模样。
“我可以自豪地和你说,尽管和预期有一点偏差,我的计划接近成功了。”马卡洛夫把毛巾搭在肩膀上,“丹尼察(Дehhnц),我说过要做的事情一定能做到,首先就从光复俄罗斯开始。美国佬没兴趣光复他们的故国,那是他们自己的问题。”
“我似乎和你说过不止一次,你应该称呼我为李林而不是丹尼察,马卡洛夫。”李林那张不断变幻的人脸上浮现出了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容,“就算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协调,其实你叫我诺克尼察(hohnц)也无所谓,但丹尼察……令我只能联想到路西法啊,而我并不是很喜欢那东西。”
“如果连路西法都是真实存在的,那么全知全能的上帝必然也是存在的。”马卡洛夫擦了擦脸,把毛巾放回一旁的架子上,返回客厅,“不如说,我能起死回生并来到另一个世界,本身就是只有上帝才能实现的奇迹,而你所向我描述的一切似乎证实了祂的存在,我还有什么悲观的理由呢?”
马卡洛夫给自己倒了一杯柠檬水,继续构思着他的计划。这是一场展现他的意志和信仰强大程度的斗争,他必须击败那个美国人麦克尼尔还有对方那些同样来路不正的狐朋狗友,然后伺机在这个世界找到实现理想的机会。敌人的优势只是暂时的,他会找到翻盘的机会,并且让曾经鄙视他的那些家伙付出无比惨重的代价。
“……俄罗斯的皇帝若不能君临天下,必定要灭门绝户,这其实何尝不是俄罗斯自身的真实写照呢?”他自言自语着,“连投降和放弃竞争的资格都没有。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都必须看到她从废墟中再次崛起。”
说到这里,他把目光投向了一直伫立在他身旁的李林。
“……怎么,你不看好我?”
“我也以同等程度不看好麦克尼尔,马卡洛夫。”李林和马卡洛夫交谈的时候使用的语言——至少在马卡洛夫听来——一直是俄语,“事实上,你们于我而言并无特殊的区别。”
“的确,不管是死了的俄罗斯人还是活着的俄罗斯人,秉持着正统信仰做祷告的都是主和救主耶稣基督的子民。”马卡洛夫自嘲地笑了,“我忽然产生了那么一点荒诞而且离经叛道的疑问……李林,我们俄罗斯人的上帝,和他们美国佬的上帝,是同一个吗?”
“我用类比来回答您的问题——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李林和诺克尼察就应该是两个独立的概念。”李林把一个苹果放在桌子上,“假如您还想说点什么伊壁鸠鲁式的哲学论断,留给麦克尼尔吧,他也许有兴趣。”
夜色笼罩下,消防车警笛声格外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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