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栀搁下书卷,一边叨叨着功课太多。
“公主若完不成,大王那我只能如实禀告。你父王前日说了,公主这个月需将罗列的书目都读完。”
张良果然是个很记仇的人,不到半月,他就把曾经许栀威胁他的话,原封不动地奉还。
许栀不知道他所言的禁足是指她还是郑璃。
前几日她在殿门口待了许久,也没有见到她的母妃。张良这几日来往芷兰宫如此勤勉,倒是让她意外。而她不主动问,张良也从来不会主动提起他有没有在路上遇到昌平君。
许栀绝不能让张良去救项缠。
今日的许栀不想把话说得太过直白,也学着张良,露出简单的一面。
许栀没有反驳张良。
“读书是应当的。”她又翻看了书简,《诗经》占据了很大一部分,看来张良仍然没有打算把韩非的著述讲给她。
她好好把书简卷上,再朝张良笑着道:“既然老师把我的事情都安排得很好了,你能让我父王放心就好。”
许栀缓言道:“不管你教我什么,我都听。”
张良很不适应嬴荷华这样笑,他也很不适应她这种清澈纯善的眼神,以及……言语之中的顺从。
这不像是他理解的那个咄咄逼人又满腹心机的秦国公主。
“公主说这话,我挺意外。”
许栀走到张良的身侧,微笑着抬头仰视他,“我们大秦向来尊师重道,我既已经认先生为师,自然以先生之言为标杆。”
张良微低下身,他的眼底仍旧是一片沉静。
许栀看到她早前派出去的阿月给她悄悄打了个手势。
为避免张良的起疑,她凑近了他半寸,示好道:“纵然涉及到故去那位相邦,但你让我找什么书,我也愿意不管不顾地去寻了来交给你。”
张良与她对视,眼神微漾。他没想到她很清楚《吕氏春秋》的来由。
许栀直起身,注视他的眼睛,相当顺手地将眼前人那根发带捋到前边,轻轻道:“先生来秦诸多不易,我很清楚。而我在韩国的情况,你也很明白,若离了父兄,我便身无依仗,像是上次在韩宫的局面,我可不想重演。”
微风吹皱清水,在砚台中加快融合了墨汁,晕开一圈涟漪。
她这是在拉拢自己成为她的幕僚?
张良微微一笑,这才是嬴荷华,而他转化意指的话术也是一流。
“如你所言,在韩宫你我立场对立。而如今我得缘你的引荐救了韩非,又为你之师,你可放心,那日情景必不会重现。”
许栀知道他在避,她也不着急。
但要她想,张良越早知道她有这个想法越好,现在离灭赵的时间线近了,与张良做不成盟友,至少不要变成敌人。
许栀咬住下唇,示弱道:“但我知道自从你来了秦国,你在韩旧部族群之中已声名狼藉,我可不想死于你手。”
张良闻言,听着她柔和却锋利的言语,也不知是怎么融合在了她这张娇白的脸上。
他忽然沉沉地笑了起来,“当日你不顾律法当众拉我游街,你难道不是作此打算?”
“……”许栀拉住他的袖子,“如果荷华以后愿听老师的,老师不愿给我一个机会么?”
张良也没想到今日她便把这些话抛了出来,本来以为她会等上一阵子。他越发不懂嬴荷华到底想干什么,不单单是救下一个韩非,保住李斯的性命这样简单。
“要我帮你做事,你能给我什么?”
“只要你要的东西,我有,可倾奉于先生。”
“你的性命呢?”张良本不想这样说,但话从嘴边就这样溜出来了。
张良也没有想到她会给他一个他从未设想过的答案。
许栀深深地望向张良。
她还是能够看到他的眼底有着属于汉代的影像。
堆砌着楚汉相争,晃荡着韩信与刘邦。
这些东西都意味着大秦的覆灭,象征着嬴政的死亡。
所以许栀说:“若你相助让我所愿达成,纵然性命,我或甘愿将之奉上。”
张良保持了长久的沉默,他也没有问她所愿是什么?因为张良从来都不想自己与秦国有什么牵连,与秦国公主有太深的羁绊。
而现在,嬴荷华以坦然的姿态,出乎意料地闯入了他的世界。
张良感到一种退无可退的彷徨。
张良仍旧不言,这让室内的空气都很凝滞。
许栀不再看他,兀自笑了笑。
不等张良说话,她回到安全的距离,又举起了那只受伤了的手,努力朝他挥了挥,强行笑着说:
“你怎么想,我不着急,慢慢来吧。不过你给我安排的书我还有很多要看,今日也不送老师出宫了。”
嬴荷华说了很多,尽管他没有任何表态,她还是如常笑着,和她父王、王兄一样保持着标杆式礼贤下士的风度。
这就是秦的魅力吗?
疑惑,困顿。
张良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时刻。
飘摇而至的风雨,这是他仅能为故去的韩国所做的最后的义务,却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辜负了嬴荷华对他抱有的期待。
张良刚离开不久。
许栀微咳一声,高大书架后走出来一个身形娇小的圆脸侍女。
“公主,我已查到,”
“阿月,刚才无论是谁过去了梅园,你都要守口如瓶。”
“公主?阿月不明白。您吩咐我去殿外隐蔽处守着……”
“好了。”许栀不想去听,因为刚才张良的全部沉默已经全告诉了她答案。
阿月不懂为何小公主不再追问下去。
这一低头才看到公主的手上裹上这么多的白布,阿月的注意力很快被这个转移了,她尖叫着要赶忙叫御医来瞧。
许栀阻止了她。
许栀盯了一会儿手上的包裹物,想起刚才是张良一层层给她缠上的,她忽然自嘲地笑了笑,拆掉手上多余的软布,很干脆地扯下扔掉。
张良去梅园,就说明秦宫已有人成为他的内应,韩赵之间有近邻不帮的嫌隙,灭赵对韩国来说可能并不会产生大的反应。
当下唯有燕太子丹逃亡一事值得故韩族人去帮忙。燕国,这个与韩国差不多的小国家,在齐魏之间艰难求生,韩燕二国处境如此相似,怎么会不生出一些惺惺相惜之感?
战国乃是浑浊之世,哪里有干净澄澈的心?
只有互相隐瞒与利用才是本真。
张良。这一世,我已保住了你的弟弟和父亲,已让你亲自救下韩非,已让你获得父王的青眼,但你还是那么恨秦国……
许栀不能忘记他在霜雪中对她说“他不想杀她了”,她不能忘记他带着韩非未死的消息赶来告诉她真相时的那截湿润的衣角。
她在心底叹了口气。
身在秦宫,心在故韩。
许栀不怪张良,只觉得有些挫败。
韩非与李斯在云阳狱的对话她没有听到,但根据前后的消息,韩非下云阳狱是真实存在的,只是因为他们的转圜,改变了死亡。
这就意味着,事件会真实发生,但结局变化莫测。
她更不敢去相信,张良是不是还在酝酿着博浪沙的刺杀计划?
她的老师仍想要杀了她的父王?
许栀心里发酸。
再看时,砚台中的清水已全部融合进了墨中。
“阿月,帮我去告诉蒙将军,我不慎伤了手,需要他帮我带些夏医官的药物到宫中,伤虽小,但还请不要误了时辰。”
但许栀没有在两个时辰内等到蒙恬。
章台宫中灯火通明,一片火色之中,嬴政独坐案前,跟前是不日从蜀地回到咸阳的赵高。
“寡人让你办的事情怎么样了?”
赵高梗着脖子,有很多状要告状。
他肉眼可见地消瘦了许多,可见对他来说,蜀地之气候环境,他不怎么适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