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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隆隆向前。
来了近一年,许栀还是头一回走到了咸阳的街市,没有影视剧中干净整洁的灰白色,放眼望去是黄土与大石块垒砌而成的房屋。咸阳城中的秦人穿着朴素,颜色也很单一,放眼望去,除了黑灰白褐四色,几乎找不出其他。
许栀自下了车,就在脑子里不停地比划着建筑物的高度和宽度。她忘不了在咸阳郊外的田野考察期间,小组清理破碎陶片的艰苦。最喜出外望的便是他们发现发掘的器物上面刻有字迹。
所以当她看见不远处有个用木头搭起来的一个制陶的露天小作坊,看见作坊的工人正拿了一个模具在上面印大篆的时候,她简直要被感动哭了。
她甚至开始怀疑,这个制陶的地方,在两千年后会成为她与同事们下地发掘的场地?
她真的很想告诉自己现在自己是嬴荷华,别干这种非常俗套的事儿,但刻在骨子里的DNA让她无法挪开脚步。
“我可不可以在陶罐上边儿印几个字?”
“怎能随意刻印?”汉子头也不转,听到是个小女娃的声音,更扬手让她快走开。
许栀想来战国时期工匠“物勒工名,以考其诚”,便不好再说什么,朝旁边的李贤遗憾地笑了笑。
李贤看不懂她到底想做什么,他打算买下一个没烧干的陶罐,让许栀想怎么印就怎么印,等她印好后,再付钱给另一家烧窑烧好便是。
桃夭没考虑那么多,她哪里能接受她的小主子被吆喝。
于是,很快,许栀的手上就多了一个半干的上好鱼纹陶罐。
秦王政十六年,喜造
许栀先拿着细刀,挨着印章的位置,转动手腕。
一个很小的、简体字的栀就被印在了陶罐的底部。
许栀满意地看着它被放进了窑中。
她卷着袖子,举着一个较为修长的瓶,走到他与桃夭的身边,“要不你们也刻一个?”
“诺。”桃夭觉得这算是命令,可她握着锉刀,半天没有下一个动作。
她迟疑道:“婢不会写字。”
许栀接过来,笑盈盈地“你想写什么?我帮你写。”
“公主?”
“说吧,我帮你刻。”许栀见她表情茫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便又道:“写一些祝福的话吧,或许等很多年很多年之后有人能看见。”
她想,大多数的人在历史的痕迹中是会被淹没的,名留青史的人屈指可数。
亘古通今,寂寂无名才是常态。
器物,或许当真可以铭记一些什么吧。
许栀在落日中看向了李贤,“被看见,或许是一件幸运的事情呢。”
“桃夭你要刻吗?”
幸运。
生于乱世之间,能活下来何尝不是一件幸运。
桃夭的眼睛亮了起来,笑起来是很美的。
“婢想请公主写上希望家中父母,兄弟姊妹平安。”她说。
双亲姊妹,平安顺遂
“这样可以吗?”
“嗯。”桃夭点了点头。
李贤注意力方在陶器的模具上,‘昌平君’三个字格外显眼,做这么多陶器,府上的家臣也太多了些。
许栀喊了两声,“李贤你就写你自己的名字吧,最好可以把你父亲和兄长的名字带上。”
他半信半疑地接住,“为何我只能刻我家人的名字?”
因为这样才好等我回去以后来考证你——大秦丞相李斯的中子,三川郡守李由的弟弟,他有名字,他叫做李贤。
许栀心里是这样想的。
“没有为什么。”许栀把锉刀抛到他的手里,李贤幸好是在军中去了一段时间,也眼疾手快多了。
“好吧。”
李贤活了大把年纪了,难得也生有几分玩心,他极快地挥了几笔。
贤不堪被命,皆乃许氏迫之
李贤走了两步,轻轻一抛,陶瓶不重不轻地稳立在了烧窑中。
“几个名字,为什么你写得这么慢?”
李贤没说话。
许栀感叹多亏自己是魂穿,她眼神很好。
“……”许栀表示:还好没写她全名。
许栀走到坊主跟前,千叮咛万嘱咐,烧好之后一定要按她描述的地方把它们掩埋。
不出意外,没有人会在意这几个普普通通的陶罐。
黄土一盖,等上两千年。
那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可能亲手再把它们挖出来。
这大抵是最实诚、造假最高的制造“古董”吧。
他们回到马车上的时候,夕阳已经快落下来了。
李贤极快地回过神来。
以前的李贤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所以在他回答蒙恬时,压根儿没提他要离开秦国。
他觉得,把一件事的利害关系演练到极致乃必要。
李斯曾颇为自豪地告诉嬴政:臣之数子,由是大器之材,其余诸子亦是可塑,至于陛下所问捭阖,唯贤最得我之风范。
终日在阴森与欺诈之中,思虑取得他人手中的秘密,慢慢地,他忘记了最简单的一阵风吹拂在脸上的轻柔。
许栀压下被微风吹起的帘角,“所以你意思是,你也没有想到《逐客令》还是颁布了?”
李贤的神情变得落寞,忽然,那双黑灰色的眼瞳不明所以地看了她一眼,但很快回到了深不见底的平静。
“是。”他答道。
“客卿知道是你吗?”
李贤沉默片刻,“我不知父亲是否察觉。”
“你……该不会在想着要将计就计,要彻底将客卿排除在朝臣之列,以此杜绝后面发生的事情……”
许栀自认为自己很了解李斯(毕竟文献记载还比较多),但她对李贤一无所知,她时常看不清这幅少年面容的人的里子装着的是诡诈还是真诚?
不过,许栀想,他能从函谷关送信给她讲述边关事务,那可能是与她目标一致的。
“无论客卿是否知道,就我观察父王来看,他似乎对待郑国此事的态度并不激烈。照理说,都下《逐客令》了,父王应该勃然大怒才对。”
李贤仍旧只在听,注视着她的眼神依旧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