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那年轻警察听说有人跳河,瞬间狂奔而来,跑得满头大汗。短袖衬衫洇开老大一团湿痕,把胸前的浅蓝色都浸成深蓝。
听到沈乐的回答,他的脸颊从通红慢慢降温,看看木偶,看看沈乐,再抬头看看前方的河面,张了张嘴,一时要表扬也不是,要批评也不是。愣了愣,勉强挤出一句:
“……下次看清楚点啊!”
“嗯嗯嗯,肯定不乱跳河了……”
“没事了没事了,散了散了!”年轻警察往四周挥了挥手,作势驱散人群。半蹲下来,对沈乐伸手:
“东西先给我,你自己能爬上来吗?好,抓住我的手……一,二,三,起!”
沈乐被直接拽上了河边的石头堤岸。一边站直,一边就听警察连珠炮地问:
“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有没有丢东西?衣服都湿透了,要我送你回去吗?”
“啊,没有没有!”沈乐飞快地检查了一下。脚底没在河里划伤,胳膊腿也没有蹭破皮。鞋子还在,鞋子里的手机和钥匙也还在:
“放心放心,我没事!我就住在南华街18号,近得很,这么热的天,随便走回去就好了。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南华街18号?”那警察一凛,深深地盯了沈乐一眼,仿佛要从他的脸上一直看到骨头里去。那可是一栋大宅啊!
奈何看来看去,也只看到一个湿漉漉的,满身狼狈的家伙,只好掏出手机,伸到沈乐面前:
“没事就好。那我先走了,我还要去看看,这木偶到底是谁丢的。高空抛物,真是的……来加个,我叫石光兵,是这个街道的片警,有事找我就行!”
哟,正好管他这一片。未来修房子,采购设备,可能要采购一些受管制的药剂,认识個警察总是方便一些。沈乐飞快加了,和年轻警察告别,拎起这个会求救的木偶,快步走回老宅。
洗澡、换衣服,把木偶放到工作台上,一点点解开丝线,仔细观察:
这木偶应该是一只提线木偶,高度60厘米左右,各个关节都拴着丝线。整体没有大的缺损,头,脖子,躯干,四肢,连同十个手指,有一个算一个,都还存在;
但是,用的木头算不上好,应该也就是杉木,历经岁月,缺损不少,表面油漆,大片大片老化破损。脑袋后面有条明显的裂痕,躯干都已经快要裂成两半。右前臂磕掉了老大一块,左大腿上烂了一个洞,其余磕磕碰碰的损伤,污渍,不计其数;
木偶身上的衣服,残破的残破,绽线的绽线,褪色的褪色。然而灯下细细展开裙摆,还能够看见银丝绣出的大朵牡丹,华贵灿烂,栩栩如生;
至于那木偶脸上的妆容,历经岁月,已经黯淡褪色得几乎消失。只有那双灵动的眸子,和眼角一滴朱砂染成的泪痕,依稀诉说着它当年的绝代风华。
“啊……你曾经很漂亮过啊……”
沈乐用指腹轻轻抹过那一滴泪痕,轻声感叹。他凝神静气,把木偶身上的丝线一根一根解下,脱掉破损的衣服,头、躯干、四肢、手脚依次摆好。
然后,搓了块毛巾,擦,擦,擦擦擦擦擦……
“啊,修木头我倒是可以,哥就是古建筑修复专业的,你想要我帮伱修好也行,想要我帮你拿木头重新刻一下,更换部件也不难。替换丝线没问题,就是不知道你接不接受尼龙线……”
他一边擦拭,一边小声叨咕,假装在和木偶对话:
“衣服就没办法了,做衣服这技术真不会,只能买了——我尽量帮你买式样花纹近似的。至于妆容,那是最后的事情了,如果你嫌我画的丑,就只能看铜片能不能帮你修复了……”
说到这里,沈乐心神一动,掏出铜片按在木偶脸上。一道热流从铜片渗入木偶,再从木偶反馈到沈乐指尖,下一刻,沈乐眼前一黑,天旋地转——
“砰!”
一声闷响。沈乐只觉得整个视野都震了几下,灰尘簌簌乱落,糊得他几乎睁不开眼。还没看清楚环境,面前,或者头顶上,就炸开一声怒吼:
“玩玩玩!一天到晚就知道玩!作业不写!书不看!这破木偶有啥好玩的!!!”
“小琳不是破木偶……”
小小的,有些害怕的声音,坚定地扬了起来。沈乐目光转动,就看见自己站在一个狭窄的小房间里,水泥地板,上白下绿的油漆墙壁,头顶上晃晃悠悠一个钨丝灯泡,最多最多只有1瓦,分明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场景。
咦?
我穿越了?
沈乐揉了揉眼睛,继续观察。房间角落,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站在木箱前面,双臂环绕胸前,死死地抱着一只木偶。那木偶大约有孩子身高的一半,身上鲜红织锦裙摆残破,仍然能看得见大朵大朵的银丝绣花,妆容残褪,眼角一点朱砂异常鲜艳,正是沈乐从河里捞上来的木偶。
男孩满脸通红,却昂着头,死死地和面前的成年男子对视:
“小琳是我的朋友!”
“好,好,犟嘴是吧!”成年男子脸色一沉,跨步向前,直接从孩子手里拔出了木偶。再跨一步,已经到了窗前,伸手就去推窗户:
“老子一天天的,上班在厂里拼命干活,下班到处打零工,就换来你作业不好好写,天天玩木偶!我今天就扔了它,看你玩什么!”
“小琳是爷爷留给我的!”男孩拼命往上跳,一把拽住木偶的丝线,在手上缠了一圈:
“我跟爷爷说过,要成为最好最好的木偶师!带着小琳到处去表演!不许扔!不许扔!哇——”
他一边大哭,一边奋力把木偶往回拽,任凭丝线深深勒进肉里,手指被勒出了血也不肯放。沈乐看得无奈,伸手去抓木偶,开口劝说:
“别这样……”
手指直接穿过男人的手臂,如同划过轻烟,完全无法触碰。沈乐怔了一怔,挥臂,大喊,用身体去撞,无论做什么,都没法对父子二人造成影响:
“难道……这只是一段记忆?我在这里,别人看不见我,听不见我,我也不能做什么,只能旁观?”
沈乐无奈地放下手臂。房间里,男人和儿子还在吵:
“做什么木偶师!现在做木偶师哪里有出路!是剧团招你?还是戏院招你?老子辛辛苦苦供你读书,就是为了让你上街去扯木偶?”
“我演得可好了!小朋友们都爱看!”
“都爱看也不行!——你就算是进少年宫,也要读书读出来!咱们家没门路,你至少要读到高中,才能想办法进少年宫!像你老子这样,初中毕业,只能进街道工厂干活!”
父子二人连续争执了几次。终于,还是做父亲的败下阵来:
“行了行了!我不扔掉,你也不许玩它!手放下!我把它锁起来!”
仔仔细细,解开儿子手上的丝线,拎起木偶扔进箱子。“砰”的一声,箱盖落下,紧接着,就是“咔嚓”、“咔嚓”上锁的声音。
沈乐眼前,瞬间转为一片黑暗,跟着又是一亮。
视野恢复时,已经回到工作台前,拆散了的木偶横陈在桌面上,头颅四肢东一块,西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