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萼楼</br>萼楼的名字有缘由。</br>盛唐之时，明皇因兄长让位之谊，特意在兴庆宫中建萼相辉楼，与兄弟奏乐饮酒，同床共寝。</br>当时，此楼地位还在四大名楼之前，号称天下第一楼，后来又是明皇与贵妃长居之所。</br>而如今，四大名楼虽历经战火，屡次翻修，至少还在，萼相辉楼却已彻底消失在尘埃中。</br>曾经的兴庆宫，如今是长安王府。</br>为避嫌，长安王只重建部分宫阙，不敢有半丝逾矩，更别说重现这天下第一楼。</br>而在民间，又是另一回事。</br>明皇还有另一个身份，梨园行祖师。</br>所谓“梨园”，曾是唐时宫廷专事歌舞机构，当时汇聚神州大家，且明皇本身又是个全才，还亲自担任指挥。</br>长安上元佳节，华灯映雪，霓裳羽衣，至今还引得不少文人墨客心中遐想。</br>明皇自称三郎，排练时经常呵斥：“都好好练，莫给三郎我丢脸！”</br>许多方言中，“老”又是“小”的昵称。</br>因此，明皇又被奉为老郎神。</br>梨园子弟，世代供奉。</br>敢以“萼楼”命名，自然非同一般……</br>……</br>“小郎君，里面请。”</br>还未进门，便有小厮笑脸相迎。</br>即便李衍一身玄色粗布戎服，看起来很不上档次，对方的话，也令人如沐春风。</br>干这行的，北方称“大茶壶”，南方称“龟公”，地位低下，一旦当了，一辈子被人瞧不起。</br>他们当中，有些是真的苦命人，母亲便是青楼女，从小生在青楼，见惯世人冷眼。</br>还有些，则是街上城狐社鼠，被老鸨一手培养起来，心黑手毒，或多或少沾点人命。</br>“多谢。”</br>李衍习惯性地说了一句。</br>小厮神情微愣，但很快恢复过来，态度更加恭敬，弯腰抬手在前面带路。</br>一进入楼中，李衍脚步顿停。</br>这“萼楼”的布局，着实不凡。</br>进入大门，迎面便是一个巨大舞台，波斯红毯铺就，有乐师吹啦弹唱，亦有女子跳舞。</br>让李衍惊讶的是，几名女子皮肤白皙，金发蓝瞳，竟全是美貌的西域胡姬。</br>她们眉间带情，玉臂舒展，雪白赤足飞旋，身上轻薄衣裙，随着舞步飞扬。</br>“小郎君，这是胡旋舞。”</br>旁边大茶壶也不着急，微笑介绍道：“昔日盛唐，胡旋舞风靡长安，这些姑娘都是掌柜的亲自前往西域挑选。”</br>“您看上哪位姑娘，待会儿可以让她到屋里单独给您跳。”</br>“不急。”</br>李衍摇头道：“我先定个位子，待会儿请人……”</br>“衍小哥！”</br>熟悉的吆喝声从远处传来。</br>这萼楼正堂面积不小，舞台后方还有一座巨大水池，池子中央还有个棠梨木雕。大堂四周，则是三层红楼，房间众多，人来人往。</br>李衍循声望去，只见一衣衫不整的男子，靠在右侧二楼栏杆处，手中酒壶晃荡，身旁还趴着个女子，醉眼朦胧，满眼戏谑。</br>正是“夜哭郎”申三酉。</br>李衍愕然，随即哑然失笑。</br>这里人太多，且脂粉味过重，所以他并未开启神通，没发现申三酉已提前到来。</br>随着小厮上楼后，李衍更是有些傻眼。</br>这萼楼上的布局，也与众不同。</br>房间过道走廊十分宽敞，同样铺着红毯，还有一个个散座被屏风隔开。</br>有些空着，有些则有女子陪客人饮酒。</br>申三酉前方的桌上，已摆满酒壶，还有几盘精致小菜，不过已是杯盘狼藉。</br>他望着李衍，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嬉笑道：“李小兄弟，等你请喝酒，我是日思夜想啊。”</br>“今早你派人传信，我是一刻都忍不住，想着让你等多不合适，于是便早来了一会儿…”</br>噗嗤！</br>他旁边女子徐娘半老，风韵犹存，闻言团扇捂嘴噗嗤一笑，“三郎，伱哪是早来一会儿，分明是从早晨喝到现在。”</br>李衍也不生气，摇头笑道：“前辈也不怕我爽约，把你撂这儿了？”</br>“没事！”</br>申三酉已有些醉意，摆手道：“人不来礼到就行，无非派个人来结账。”</br>“哈哈哈，那哪儿行。”</br>李衍哈哈一笑，随后看了看周围，“前辈，这里人多眼杂，不如咱们定个雅间继续喝。”</br>…………</br>“开雅间多不合适。”</br>申三酉直接摇头，抬头笑道：“你看看这里，入眼皆美色，敞亮又透气。”</br>“开雅间价钱贵不说，想看美人还得再钱，这不冤大头吗？”</br>“而且……我还有个更省钱的法子！”</br>他嘿嘿一笑，凑近了身子低声道：“就在这平康坊巷子里，有许多长安贵人空宅。”</br>“你若看上哪个姑娘，我就带着你去那里住一晚，可比这里有趣多了。”</br>“尤其那长安王府的宅子，啧啧，真是装修雅致，深得吾心！”</br>李衍：“……”</br>“咋了，嫌丢人？”见李衍模样，申三酉顿时有些不满。</br>李衍无语道：“那宅子我们已经住下，还答应了王府夜晚看守，驱逐江湖客。”</br>“无耻！”</br>申三酉狠狠一拍桌子，骂骂咧咧道：“房子不就是用来住的吗？”</br>“这些个王公贵胄，那么多宅子，一眼都不瞧，都快放发霉了，我住住又怎么了？”</br>“真是小气！”</br>“哈哈哈…”旁边女子被逗得直不起腰来。</br>李衍瞥了一眼，心中有些诧异。</br>按理说青楼女子迎来送往，见多识广，有眼色的很，根本不会如此。</br>多半是申三酉的老相好。</br>申三酉乱骂一通，却也不再提此事，而是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嗤笑道：“我知你小子想干什么，无非是想问这长安玄门道上的事。”</br>“先别急，待会儿有场好戏，看完再说。”</br>“好戏？”</br>李衍来了兴趣。</br>就在这时，申三酉眼睛一亮，指向下方，“快瞧，好戏来了！”</br>李衍低头一瞧，眼中闪过丝诧异。</br>只见下方舞台之上，方才的西域胡姬都已散去，而两人则阔步上台。</br>一个身穿青布大褂，身材高瘦，脸上皱纹深刻，白须白发，神情肃穆，左手还把玩着一对核桃…</br>另一位则是个中年人，白白胖胖，一袭员外袍，满脸笑容，看起来很是和气…</br>这胖员外咳嗽了一声，见引起众人注意，便对着周围恭敬拱手，“各位父老，在下是武家班班主，今日与杨家班切磋一下手艺。”</br>“吃咱们这行饭，讲究的是功夫，但究竟谁更胜一筹，还得您诸位说话。”“待会儿，弟子们会发下一些筹牌，双方各自亮出绝活后，您瞧着哪个眼亮，就投给哪一个。”</br>“诸位，若有叨扰，还请担待啊。”</br>说着，抬手抱拳，深深鞠了个躬。</br>“好!”</br>“啧啧，今晚可没白来！”</br>“都显出真功夫来，爷高兴了有赏！”</br>周围观众纷纷叫好，架秧子起哄。</br>而这胖子武班主也是挤眉弄眼，左右作揖，表情生动活泼，口里尽说些逗人的话，又引得一阵阵叫哄堂大笑。</br>寥寥数语，堂中气氛已被其掌控。</br>一旁高瘦老者见状，也不甘示弱上前抱拳道“诸位，武班主说的没错，咱们这行讲究的是真本事，光靠耍嘴皮子没什么用。”</br>“诸位也都是见多识广之人，咱们这戏彩班子手艺众多，自然不能一一比较，误了大家时间。”</br>“所以接下来会斗三场：一是力技，二是巧技，三是古彩戏法。”</br>说着，扭头道：“武班主，您先？”</br>胖子连忙拱手，“在下是晚辈，自然要让着杨班主。”</br>“您先请。”</br>双方虽一脸和气，却是针锋相对。</br>“也好。”</br>杨班主点了点头，冷笑一声，转身下台。</br>原来是戏彩门的班子。</br>李衍这下也瞧了出来，心想这青楼妓院，怎么还玩起了杂技？</br>深申三酉旁边女子见状，捂嘴笑道：“这位小兄弟有所不知，戏彩旧时称散乐百戏。”</br>“盛唐之时，上元佳节，整个神州的班子几乎都会汇聚长安，在萼相辉楼争相献艺。”</br>“咱们掌柜的，自然也欢迎其入场。因此萼楼中，每晚都少不了戏彩表演。”</br>“对江湖艺人来说，萼楼可是个风水宝地，这两个，都是长安最出名的班子。双方约定比斗，谁赢了，明年萼楼场子就由谁来占。”</br>“哦，原来如此。”</br>李衍微微点头，心中却已没了兴趣。</br>前世无论古彩戏法还是现代魔术，他都看了不少，见多识广，更别说各种杂技。</br>即便这一世，朱雀大街上也到处都是江湖艺人，什么没见过？</br>申三酉见状，神秘一笑，“看着就是了，这两个戏班，可与普通的班子不一样。”</br>正说着，下方已走上一人。</br>这是个中年汉子，身形壮硕，面容漆黑，一脸憨厚，看上去就和乡间老农差不多。</br>“各位父老乡亲……”</br>汉子一开口，就是浓厚的豫州口音。</br>他对着周围抱拳道：“俺给大家伙表演的，是传统力技，举刀拉弓。正所谓春秋大刀一百斤，力杀四门显威风…”</br>“吁——！”</br>话未说完，下方便有人喝倒彩。</br>“欸~这位兄弟你先别急。”</br>台上汉子不急不缓，“俺知道，这东西大家多半都看腻了，但既然敢出手，那就肯定有绝活！”</br>“举刀拉弓大家也知道，无非是耍重刀、拉硬弓。寻常人玩个百十斤的关刀，大家肯定看的不过瘾。”</br>“那么，俺就再加点儿…”</br>“啥，你说啥？！”</br>“加到二百斤？”</br>“欸，这不为难俺嘛…”</br>说着，猛然伸出四根手指，</br>“加到四百斤！”</br>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br>就连李衍，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br>这个传统杂技他知道，就是挥舞铁制关刀，展示惊人力气。</br>加到四百斤，还要耍出刀。</br>那就不一般了…</br>见众人注意力被吸引，汉子一声吼叫：“来吧，光说不练假把式。”</br>“诸位瞧好了，兄弟们，给我抬上来！”</br>话音刚落，台下就走来几名汉子。</br>他们两人为一组，各踞左右，木棍扛于肩，抬着一柄长长的关刀，喊着号子，就向台上走来。</br>这春秋大刀乌漆抹黑，通体由生铁锻造，刀刃厚达两指，头尾各有两个硕大铜环。</br>春秋大刀，本就对腰腿劲及臂力要求极高，而这炳与其说是武器，不如说是装饰品。</br>庙宇神像手中所持，也不过如此。</br>咚！</br>即便众人轻拿轻放，落地时也发出闷响。</br>“呸！”</br>壮硕汉子唾了口唾沫，搓搓两手，便要上前抬举，但走到一半，又故作听到什么，瞪大眼睛看着远处，“欸，那边的兄弟，似乎不相信啊。你说这是纸糊的？”</br>“来几位！试试俺有没有骗人！”</br>“好！”</br>有好事者当即上台查看。</br>这炳大刀，确实没动手脚。</br>有人根本搬不动，有气力惊人的武行汉子，即便脸红脖子粗，也只能拉起半寸，对着戏彩班汉子竖了个大指后，纷纷下台。</br>“哈哈哈！”</br>一番试探，反倒引得观众哄堂大笑。</br>而那汉子，此时也不再废话，脱下身上衣衫，露出油亮发黑的一身疙瘩肉。</br>他以抓举的姿势握好关刀刀柄，深深吸了口气，随着身上动作，肌肉有节律跳动，竟开始变成抽丝状。</br>“起！”</br>伴着一声怒吼，沉重关刀被缓缓拿起。</br>而与此同时，他的脸色也变得阴沉，双臂发力，抡着关刀转了一圈。</br>随后，速度越来越快，还玩出各种样。</br>顺水推舟、回头望月、败中取胜…</br>这些动作，刀术中虽有，但大多是戏剧中才会舞的刀，换成如此重物，简直骇人听闻。</br>“好！”</br>“好！”</br>沉重的春秋大刀上下翻飞，呼呼作响，引得堂中众人色变，随即便是掌声如雷，纷纷叫好。</br>李衍看到后，面色也变得凝重。</br>这是僮身术！</br>也就是请东西上身。</br>这法门有点类似乩童，民间有擅僮身术者，常玩过刀山火海，于各种庙会神祭时展示…</br>下面的汉子并未炼出暗劲，但也是差不多是明劲巅峰，且有一身怪力。</br>但四百斤的春秋大刀，能如此轻松挥舞，便是用了僮身术。</br>此刻，已有只阴魂附于其身上…</br>(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