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无咎坐在一片氤氲的水雾中,身子一下僵住了。
来者不是施宣铃,而是……施宣琴。
两姐妹身形本就相似,只从那屏风上浮现的虚影看去,倒当真会将人认错。
“阿越,你终于回来了……”施宣琴泪眼婆娑,手中握着半块香帕,一边拭泪,一边上前道:“当日春雨中一别,你可知我有多想……”
“出去!”
越无咎敛去脸上所有笑意,瞬间变得冷若冰霜,他这一声呵斥,直叫施宣琴整张脸都煞白了,握着那半块香帕不敢置信。
“阿越,我,我知道我从前伤了你的心,可那非我本意,而是父母逼迫我与你断绝关系,自你离去后,我日日夜夜都难以入……”
“出去!”
依然是严词厉色,没有任何多余废话的两个字。
施宣琴眼含泪光,还想再上前一步说些什么时,越无咎却已出手在水中一挑,瞬时一道水浪迎面袭来,施宣琴惊呼一声,下意识扭过头,抬起手中香帕挡住了那飞溅而来的水珠。
也就在这电光火石间,浴桶中的少年长臂一伸,已卷过了衣架上的那套新衣,身影飞旋而出间,已将一件长袍裹住了湿漉漉的身子。
他顾不得擦拭身上的水珠,也顾不得再说更多的话,只背对着施宣琴,赶紧系起了衣带。
哪知一双手忽从身后抱来,浓烈的脂粉味瞬间将他团团围住,他尚裸露在外的胸膛被染了蔻丹的指甲死死扣住,她在他耳边泣声不止:
“阿越,你原谅我吧,我当真知道错了!”
“松开!”越无咎变了脸色,反手将人一把拽开,毫不留情地甩了出去,“施二小姐,你是疯了吗?”
他没用多大力,施宣琴却顺势摔在了地上,她抬头泪眼楚楚,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阿越,你原不是这般绝情之人……”
“别再如此唤我了,请你自重!”越无咎厉声喝道,他眼中的厌恶毫不加遮掩,再不是施宣琴记忆中那个永远对她温柔呵护的少年了。
“施二小姐,你究竟想做什么?在男子沐浴之时闯入纠缠,你自幼习得的那些礼义廉耻哪去了?你可以不顾惜自己的名声,我却不愿再与你生出任何牵扯,若是宣铃回来撞见了,我岂不是百口莫辩,请你快点出去,别再做出这些荒谬之事了!”
房中灯火跃动,水雾萦绕,浴桶里的水明明还冒着热气,屏风旁也熏着暖炉,可地上的施宣琴却如坠冰窟,只觉全身都寒意入骨。
望着心上人近在咫尺,却又仿佛相隔千里的那张冷峻面孔,她再忍不住泪流满面,她一生自恃高傲,从不肯低头,却没想到有一日会执念至此,再顾不得任何体面尊严。
她的确是为了他昏了头,发了疯,失了心智,可她又有什么错,他明明就是属于她的,她只恨天意弄人,更恨那个将他抢走的人!
“宣铃,宣铃,你口口声声都是那个贱丫头!”
施宣琴满眼戾气,仰头望着越无咎,咬牙恨声道:“你平生不是最恨有人欺骗你了吗?假如骗你的正是你视若珍宝,无比信任的枕边人呢,你又当如何?你可知施宣铃根本就是个骗子,她从头到尾就没喜欢过你,她当初跟你去云洲岛不过是想逃离施家,这些都是她亲口跟我说的,不信你去问问她!”
“闭嘴!”
施宣琴原以为自己道出真相,越无咎会有所反应,向她追问更多东西,却没想他只是冷声道:“你再辱骂我妻子一个字,就休怪我对你不气了!”
“阿越我……”
“滚出去!你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信!”
越无咎背过了身,似乎厌恶到再也不想瞧施宣琴一眼。
地上的施宣琴有些慌了,站起身时连发丝都乱了,嘴上却仍不住道:“阿越你信我,我很久以前就给你写过一封信,托裴首尊带上云洲岛给你,可那封信定是被那贱……”
她一句“贱丫头”还没说完,便立时想到少年那冷冰冰的警告,及时改了口道:“被施宣铃那丫头毁掉了,所以你才没瞧见,始终被蒙在鼓里……”
“那信是我烧掉的,你写来的东西,我一个字都不想瞧!”
越无咎转过身来,俊秀的一张脸上不带任何表情,冷漠得如同山上的簌簌飞雪。
“你满意了吗?施二小姐,请问你究竟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施宣琴站在灯下,不可置信地颤抖着身子,她只感觉头顶落下一片皑皑白雪,几乎要将她彻底埋住了。
“覆水难收,前尘往事早已过去,请你不要再纠缠不放了,更不要——”
几步之距,天涯之隔般,施宣琴模糊的泪眼中,只看见越无咎那张冰冷的面孔,他为着另一个女人,一字一句对她道:
“更不要再诋毁我的妻子了,她是世间最好的姑娘,与我同生共死,不离不弃,是我跌落在混沌崖底唯一看见的一线天光,没有她我早死在了那艘流放去云洲岛的海船上了,我们之间经历了太多,一切早已刻骨铭心,岂是你三言两语就能挑拨的?”
像是一个自欺欺人的美好幻象,终于被正主刺破了般,施宣琴脑中有一根弦瞬间断掉了,她泪如雨下,忽然发出了凄厉的一声——
“她是你妻子,是你刻骨铭心的此生挚爱,那我又算什么?阿越,我算什么,我们那么多年的情意又算什么?你看看我身上这套衣裳,还有这块手帕,都是跟你在一起时的旧物,那时我们多么快活啊,我们说过要一生一世如此,你全然忘记了吗?”
“还有我脚上这双鞋,这双鞋你还记得吗?哪怕如今大小已不合脚,穿上它每一步都如踩刀尖,将我一双脚磨得血淋淋的,我也甘之如饴,只因为这是你母亲从前亲自做给我的,我穿上它就会想到我们的曾经……”
“你说什么?”
越无咎倏然打断了满脸是泪的施宣琴,他低头看向她脚上那双绣鞋,语气里充满了质疑:“这双鞋是我母亲做给你的?”
“是,正是当年昭音公主亲手为我做的!”施宣琴双眸一亮,仿佛看见了希望般,忍痛又往前走了两步,好让越无咎更清楚地看见她脚上那双绣鞋。
“你看,这鞋面上还绣着香雪茶花的图案呢,公主早年喜爱养花,而香雪茶花世间罕见,唯我父亲珍藏了两株,我那时将其中一株送给了公主,她心生欢喜,所以特意照着这香雪茶花的清雅之姿,为我绣制了这一双鞋子,我一直视若珍宝,舍不得拿出来穿,今夜是为了见你才……”
“一派胡言!”
越无咎忽然厉声打断了施宣琴,他眉头紧蹙,盯着那双绣鞋,似乎厌恶至极:“我母亲最爱绣的明明是紫荆花的图案,当年那双鞋我分明送给了别人,哪还会叫你如今穿在脚上,你不要再在我面前巧言令色,做上这样一出戏了!”
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施宣琴万万未料到越无咎竟然不相信她的话,她急声辩解道:
“我没有做戏!阿越,我这双鞋当真是昭音公主亲手绣制的,你信我,公主当年送我的那双鞋上,真的绣的是香雪茶花的图案,而不是什么紫荆花……”
“够了,滚出去,我不想再与你多说一句话!”
越无咎再度转过了身,胸膛起伏下,呼吸显然也乱了分寸。
施宣琴不明白这双鞋为何会令他反应如此之大,她一时想不清个中缘由,但直觉告诉她,这双鞋对他一定很重要,她无论如何都得抓住这次机会!
“你方才说这双鞋被你送给了别人,是哪个‘别人’,你能告诉我吗?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这双鞋明明一直就放在我这里,阿越,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东西?”
“闭嘴,不要再说了,滚出去!”
“不,我不走,我们将事情弄清楚好不好?”施宣琴摇头上前,隐隐感觉自己就要解开一道谜题了,她福至心灵间,忽然想到当初这双鞋是丫鬟衡儿拿回来的,说是世子放在了阁楼一层的门边,她那时也没多想,现在看来,阁楼里住的人不正是她那个“三妹”吗?
难道说,当年阿越不是无意将鞋子放在那,而是有意要送给阁楼里的那个人?
施宣琴猛地倒吸了口气,瞬间将什么串联了起来,她迫不及待地上前抓住了越无咎的手,脱口而出道:“阿越,你是不是误以为当年将那双鞋……送给了施宣铃?”
“松开,别碰我!”
越无咎却一把甩开了施宣琴,不由分说地就要将她推出屋外,他紧抿双唇,似乎一个字也不想再听她说下去了。
施宣琴也激动起来,好不容易寻得机会,她抓住越无咎的胳膊怎么也不肯松开,就像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她拼命地喊着:
“阿越你别赶我走,你听我说,我脚上这双鞋当真是你母亲当年送给我的,你一定弄错了什么事,施宣铃从没收到过你的鞋,你若不相信,大可以上一趟佛塔,亲口向你母亲问个明白!”
屏风上火光跃动,两道身影正拉扯间,门边却忽然传来了一声:
“阿越,二姐,你们在这做什么呢?”
越无咎与施宣琴同时抬头望去,正对上一双惊愕的茶色眼眸,施宣铃抱着行李站在门边,身旁的少年俊美无俦,紫衣飞扬,正是也一同来施家“蹭住”的钟离笙。
他摇着折扇,打眼往屋中一瞧,又窥见越无咎那难看至极的脸色,心里便立时明白了个七七八八,不由幸灾乐祸地调侃道:
“老越,你的情债看来找上门来了,佳人掷香帕不够,如今深夜孤身而来,还想跟你共洗鸳鸯浴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