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轼请谢兰若到茶室里品茗碧螺春。
他煎茶的手法极其考究,拨茶入水,银壶冲着斗彩盖碗将水注到七分满,茶叶满身披毫地在浪里翻滚,银白隐翠,香气顿时盈满鼻尖。
他将茶盏奉上,“谢将军,请。”
谢兰若双手接过,浅尝一口,冲泡出的茶水清幽澄澈,滋味醇厚,回甘久久弥散,“喝了小公爷这口茶,原先饮过的碧螺春都白喝了。”
“我那里还有一罐洞庭湖上贡的碧螺春茶芽,太后娘娘节前赐给国公府的,还未开封,谢将军带回去,给六小姐也尝尝。”
殷轼边饮茶边调香,把话说得很是婉转。
谢兰若承不了这份情,眼下又有求于人,于是把话说得尽量隐晦一些。
“贡茶自是不必,小公爷前些日子送到府上的纳彩礼,祖母看过了礼单,直言太贵重了,谢家武将出身,承不了国公府的这份盛情。“
殷轼抿了一口茶水,想了想说,“老夫人还为了提亲那事生气?“
谢兰若失笑了两声,“别看祖母一把年纪了,为人却很是倔强,她一身血气,恨起人来比谁都更爱记仇。“
“老夫人的身体要紧,莫要因着这些小事气坏了身子,“殷轼为她斟了茶道,”谢将军有空,要多劝劝老夫人才是。”
“自是这个理儿,”谢兰若借机将话扯回了正题,“不知这个案子了结之后,那些账本该归置何处?“
“耗材册子、记账本子全都得归入书阁存放,”殷轼笑出了几分深意,“谢将军想查验一遍账目?”
谢兰若猛地从他的话里听出了端倪来,“李将军一共上缴给大理寺多少本册子?“
“九本册子,”殷轼见她如此发问,不免起了疑心,“怎么,少了?”
谢兰若好笑道,“少了的话,大人核对账目的时候岂会看不出来?我只是多嘴一问,并无查账的意思。“
殷轼狐疑地盯着她,见她只是拿起那盏茶水浅浅地抿了一口,便没再说什么。
他敏感地察觉出了异常,却不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
谢兰若掩在平静神色下的心绪动荡个不停,李元绪这人可真够贼的,骗过了殷轼,还差点骗过了她!
明明偷回来十本册子,他却只上缴了九本账册,独独给自己留了一本工匠花名录。
这意味着隐藏在案子之下的秘密与账册无关,而与花名录有关。
她将与李元绪说过的话在脑子里细细地过了一遍,看是哪一句触动了他,促使他决定将自己隔绝在真相之外。
思来想去,只有那一句:
——这账本肯定有问题,而且是只有我们才能看出来的问题——
若这是一场阴谋,那么澜水闸塌方一事就绝不是个案,事情牵涉到冀中县的北师军遗孤,在工部的旧案里就一定有迹可循。
“小公爷,我想求你行个方便,让我看一下工部过往的工事案卷。“
殷轼听她说了一个“求“字,掂量地看了她一眼,“为何?”
谢兰若摇了摇头,“我和小公爷一样不知情,这个中原因,也许就藏在过往的案卷里。”
这话说服力十足。
殷轼被她说动了几分,“你可以找出来看,不过你看过的案卷,我都要过目一遍。”
不得不说这人鬼精得很,谢兰若笑着应承了下来。
书阁里积了厚厚一层灰,她在浩繁的卷帙里翻找着有关冀中县工事的案卷,他就站在门口,透过书架的缝隙,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将筛选出的卷宗拿到公案上,一页页地翻来看,整整一下午,搁置在手边的碧螺春都凉透了,她都没喝上一口。
谢兰若在暮色将晚时起身告辞,殷轼看着她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出声追问道:
“谢将军有什么发现?“
“隐隐有了个猜测,不太确定,还是不与小公爷说为好。“
他就知道会这样。
等人走后,他拿起案上的卷宗,找到她看得最多的那几页,粗略地扫一眼下去,发现全是近十年来工部出过事故的案件详述,无一例外的,死伤的全是冀中县的工匠。
夜色尽黑,殷轼骑马回到了国公府,甫一踏进前院,就见院子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红木箱子,长公主坐在前厅里,正冲着丫鬟婆子们大发雷霆。
殷轼进门,摆手挥退了下人,相较于她的怒气正盛,他倒显得清冷得多,“谢家这是将纳彩礼全都退回来了。”
长公主一提起这个事就来气,“谢家如此作践国公府,你还上赶着去求什么亲?依我看,这门亲事不作数也罢。“
“吃亏占理,回头在外祖母面前她也说不了你。”
殷轼对于谢家的这门亲事,近乎执拗地坚持着,“母亲,下次纳彩时再备上厚一倍的聘礼,让谢家理亏下去,总有他们在外祖母面前抬不起头的时候。”
长公主恼恨地看着他,“你这样让国公府的脸面往哪儿搁?”
殷轼单单地问了她一句话,就堵得她无话可说,“脸面重要,还是你儿子的前程重要?”
“母亲,别忘了,您是外祖母亲出的,当今的皇上不是。“
这话犹如一记闷棍将长公主打醒。
皇上待她这个长姐好到无可挑剔,事事顺着她的意,以至于她都忘了,当年母后生出来的嫡皇子出生没多久便夭折了,母后伤心过度,父皇这才抱了良妃的儿子过继给母后抚养。
这孩子便是如今的宣景帝。
“外祖母是先丞相之女,朝中重臣大多受过先丞相的荫蔽提拔,越是这种根深蒂固的关系,在皇上有心收拢权势时,越是要连根拔起,母亲难不成以为,皇上对外祖母没有一丝防备?”
长公主听得又惊又怕,“这和谢家的姻亲有何关系,别忘了,原先可是你看不起谢家的。”
“那是我看走眼了。”
殷轼认栽道:“若不是李元绪这次从漠北回来,受到皇上如此地器重,我还不知道皇上倚仗的是北师军。“
谢老将军征战沙场历练出来的北师军,在一众老臣的眼里,它就是谢家军。
而谢家并非绝户,尚有个文武出众的嫡长孙在撑着门楣,谢兰若将来高升官位,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他后知后觉地悟了,然而那时的长公主已经刁难了谢家,是以谢家找到太后娘娘退亲时,他一改之前的作派,无论如何都不肯退掉这门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