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秋之际,红衰翠减,勾魂山上枯木丛生。
寒风入殿,覆灭了窗前的一支白烛。
兰姻双膝跪在殿前,罗姬坐在上首的宝座上,死死地盯着她。
白皮和商灭则站在两侧,一个握紧双拳,一个双手抱胸,脸上皆是无法掩饰内心的不安。
罗姬眉头紧锁,冷声道:“兰姻,你可知道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是要叛教的意思了?”
罗姬的语气里似乎还带着一丝疑问,想要从兰姻口中听到准确的答案。
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唯有兰姻那低沉的声音在空旷中回荡:“还请三位师父成全!徒儿......想离开红月教了。”
随着兰姻的话语落下,殿内的光线似乎变得微弱了一些。
白皮轻轻摇头,径自小声说道:“孩子大了,留不住咯......”
白皮双手环抱在胸前,亦是冷蹙着眼神,一言不发。
罗姬握紧拳头,冷厉的嗓音中压抑着怒气,似是没想到兰姻会不顾生死也要离开红月教,“你想清楚了?为了一个外人,你连师父都不要了吗?”
“公仪斐不是外人,他是徒儿的......爱人。”
兰姻向来进退有度,极少做出违背红月教、违背罗姬的事情,可是这一次,她却要为了公仪斐破例了。
“若大师父不放徒儿离开,那徒儿只能杀出去了!”
罗姬眼神冷峻,眼底掠过一抹阴鸷之色,冷厉地盯着兰姻,似乎是被兰姻如此决绝的态度刺激,罗姬霎时变得目眦欲裂,透出令人悚然的狂怒和暴戾之色。
“兰姻,你可还记得自己入教时说过什么吗?”
兰姻默然垂首而跪,眼睛紧盯着地面,听到罗姬的话,她才缓缓抬起头来,“徒儿记得。”
罗姬狠狠地瞪着她,目光里带着责备之色,“你如今再当着我们三位师父的面,复述一遍!”
殿内沉寂了很久,兰姻启唇轻声道:“只要师父收我为徒,我愿永远效忠师父......”
说着,兰姻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一半就停顿了下来。
罗姬的脸色更加阴沉,她的目光如利剑一般直刺兰姻的心窝,催迫道:“还有下一句,大声点说!”
殿内的气氛压抑至极,仿佛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兰姻握紧双拳,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话语如同利刃般划破寂静,“师父所念,即我所愿;师父所恨,即我所恶;师父所爱,即我所喜......若违此誓,我必不得善终。”
话一说完,殿外瞬间冷了下来,窗外的枯枝在风中摇曳,似乎也在为她这句话而颤抖。
兰姻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她知道,一旦说出了这些话,就再也无法回头了......可是说完这些话之后,她的心中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罗姬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表情,她似乎在挣扎,在权衡,在思考。
最终,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兰姻,你可知道背叛红月教的后果?”
兰姻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跪在那里,等待着罗姬的裁决。
白皮和商灭对视一眼,他们的眼神中都流露出了一丝无奈和叹息。
这么多年来,一旦背叛了教义和誓言的人,都没能活着走出红月教。
可兰姻还是想赌一把,只听罗姬的声音如同冰冷的刀刃,划破了兰姻的耳膜——
“背叛者,将承受红月教最严厉的惩罚......”罗姬停顿了一下。
空气似乎凝固了,白皮和商灭站在一旁屏息凝神,等待着罗姬即将脱口的下一句话。
可是那一句“必死无疑”的命令并未出口,反而迎来了一句,“你若能活着逃出三司搜杀阵’,今后你的生死就都与红月教无关。”
兰姻的心脏猛地一缩,她知道“三司搜杀阵”是红月教最为凶险的阵法。
此阵法需由教内九十名教徒共同组成,三层阵法,每一层由三十名列阵者每人一手执刀,一手执多棱铜镜,利用阳光折射造成奇特的幻觉,一人幻化为三,三人幻化为九。
入阵者虚实莫辨,四面八方受敌,就算是绝顶高手,几乎也毫无生还之机。
更何况兰姻二十多年的内功被废,即便这一年间,她勤学修补,功力也大不如以前。
但罗姬至少也给了她一线生机,只要能从这个阵中逃脱,就能获得自由。
兰姻深吸了一口气,眼神中闪过一丝决绝,“多谢大师父,还请大师父列阵!”
白皮和商灭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他们没想到罗姬会给出这样的条件。
他们心中清楚,“三司搜杀阵”的威力巨大,即便是他们也不敢轻易尝试。
然而罗姬的决定已经做出,他们只能默默退后几步,为即将开始的决斗让出空间。
罗姬从执事司唤来了九十名教徒,兰姻站在阵法中央环顾四周,九十名教徒各就各位。
兰姻依次扫过他们的脸,只见每一张脸都是熟面孔,他们都是与她共事过二十六年的教友。
兰姻心跳加速,她知道这是她唯一的机会,也是她唯一的选择。
随着罗姬的一声令下,“三司搜杀阵”缓缓启动。
阳光被铜镜折射成无数道光线,在兰姻的周围形成了一道道光影交错的幻象,她必须在这些幻象中找到真正的敌人,并找到逃脱的机会。
兰姻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开始运用她的感知来辨别真伪。
刹那间,教徒们不断地变换着位置,身形如同幽灵般飘忽不定,在光影之间压缩着列阵之中的生存空间。
兰姻手执双刃刺在阵中穿梭和防守,突然一道刀光迎面袭来,她立刻扬起武器奋力反击。
然而,预想中的决斗却并未到来,几番轮回下来,兰姻恍惚觉得所有教徒都放了水——他们的招式虽然看着快准狠,但是没有打出全部的功力,甚至连两成功力都没有。
他们......是在帮她。
反应过来之后,兰姻内心变得更加坚定起来。
就在这时,兰姻发现了一丝破绽——一名教徒手中的铜镜反射的角度略有偏差,她抓住这个机会,迅速向那个方向冲去。
随着她的移动,其他教徒的攻击也随之而来,但她已经找到了逃脱的关键。
当她冲出阵法的那一刻,四周的空气似乎都为之一松。
逃出三司搜杀阵’之后,兰姻站得笔直、呼吸不匀地走到罗姬面前单膝跪地,双手将手中的双刃刺奉到头顶,“不孝徒兰姻,有违师命,今日......拜别师父——请受徒儿一拜!”
语毕,兰姻硬生生朝着罗姬、商灭和白皮的位置磕了三个响头。
在场教徒皆屏气慑息,目光都放在了兰姻的身上。
罗姬缓缓起身,一时没有说话。
做人做事得有诚意,这是白皮常挂在嘴边告诉兰姻的话。
思及此处,兰姻便跪着往前挪了几步,毫不吝惜力气,再次面朝下狠狠地磕了三个头,整个大殿都被她磕得震了三下。
兰姻抬起来头,额头已然红了一大片。
罗姬见此情此景,眸光一闪,似有些动容,却最终还是收敛了神色。
她颇为冷厉地走了过来,拿起了兰姻手里的双刃刺,指尖握紧泛白,说道:“这把武器是我二十年前送给你的......如今,你却要把我还给我?呵......真是可笑!”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徒儿即便离教以后,也不敢忘记师恩。”
“呵!虚伪!我罗姬从未教过你这种叛徒,他们不舍得杀你,可我舍得!”
话音刚落,只见寒光一闪,杀气顿现——
“小司主!”
“兰姻!”
“不要啊!”
一瞬间,周遭的教徒们接连大喊阻止。
兰姻的心跳在胸腔中剧烈地跳动着,原以为就要一刀毙命了,奈何一道明晃晃的身影挡在了她的面前。
兰姻抬起眼皮,呆滞地望向白皮的背影,只听一道笑盈盈的童音传来——
“罗姬,放了这个小东西吧。”
罗姬眸色暗沉,“白皮,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白皮神色不变,语气坚定道:“红月教里管事的人是我,当年是我收了她,今日也是我要放她走——你拦不住我的。”
话罢,白皮侧头回望了一眼兰姻,示意道:“你走吧,这里交给为师。”
兰姻眼眶氤氲,漂亮的眸子里印着白皮的影子。
迟疑了片刻,她最终还是朝着他郑重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快步走出了大殿。
离开勾魂山的这一路,再也无人拦住兰姻,而兰姻的身后也再无可以仰仗的人了。
......
直到兰姻下山之后,罗姬独自站在山间的悬崖上,视线落在空旷的山野间,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白皮静悄悄地走了过来,站在罗姬身侧,手执烟袋抽了一口烟,“兰姻离开了,你心里不好受吧?”
罗姬嗤笑一声,反驳道:“我为何要为她牵肠挂肚?我恨不得杀了这个不孝徒。”
“可是,你刚才在殿上的那一刀分明慢了许多......你啊,就是在等我上来拦住你的刀。”
罗姬仍然望着远处,不说话。
白皮了悟,笑道:“你总是这样,看着心冷,却总是心软——面对当年的宋时覃,你下不了手;而如今面对咱们最好的徒儿,你又怎么忍心呢?”
沉默良久,罗姬沉声道:“我只是不希望她重蹈我的覆辙......公仪斐并非良人。”
白皮摇了摇头,认真道:“你可不要小看了兰姻和公仪斐之间的感情啊~此去一别,我们做长辈的,只有祝福他们了。”
天色欲晚,罗姬缓缓收回了视线,转过身却见商灭双手抱胸站在她身后的树下,似乎无声地说:这可是个亏本买卖啊。
他们三人,一如当年模样相视无言,却一切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