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钥,就在陈苍穹的腿。
母子血脉相连。
且是人和狼的结合。
从血液的流动,到骨头的衔接。
又怎么不算另一种方式的神魔同体呢?
神魔为体,彼岸双生,因果一道。
正如风铃花和荆棘的结合。
正如楚月的神魔瞳。
风铃花的花香,悄无声息地包围了陈苍穹。
陈苍穹的影为刀,在混沌昏暗的天地之中,即将斩下狼骨锋刃。
陡然间。
黑金染血的衣角扬起。
如绽放的破碎之花。
在破碎中铿锵。
一道身影,瞬闪而至。
从天而降的刹那间,双手的刀,猛地斩在了陈苍穹的影子之上。
“咔!咔嚓!”
影子被刀刃贯穿的地方,汩汩滋滋地往外冒出了紫黑色的血。
楚月墨发舞起,白皙的脸,交错的血线,满身的伤都映入了周怜充斥着震惊的眼。
周怜难以置信地看着上一刻还沉浸在与母亲重逢的伤感喜悦中的人,这一瞬就出现在了陈苍穹的身旁。
双刀之下的影子,拼了命地挣扎,像是屠夫刀下的牛羊。
就算发不出声音,从扭曲挣扎的痕迹和频率都能听到歇斯底里的嘶吼。
楚月的一双红眸,戏谑地看向了周怜。
“周塔主。”
“你以为。”
“本侯以十万永寿军遮以黄昏,逼你破绽,只是为了擒拿你吗?”
楚月冷峻阴郁的面庞,龟裂开了一丝极端偏执的笑。
周怜警铃大作,倒吸了一口冷气。
仔细一想,恍然大悟,惊起脊椎骨的冷汗细密如虫。
好一招声东击西!
好一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十万永寿军遮住黄昏又展露的时候。
楚月的真实目的,根本就是修习周怜的影术,再以此为刀,在关键的此刻扭转乾坤。
也就是说。
她——
早就知道了狼骨锋刃为阵钥的存在?
从前,楚月只震撼狼骨锋刃天地独此一把的血腥。
是造化弄人。
是阴差阳错。
一个母亲,诞下坏种,也曾真心爱护过,最后不得已发狠,把孩子的腿,接到自己的腿上。
是偶然形成的结局,还是绝对的必然?
如若是后者,又因何而为?
在血海灾厄以前,楚月只有一闪而过的疑惑,并未细想。
谁又能想到,造就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会是她和陈苍穹寻寻觅觅许久的第五长虹呢?
世上最狠,莫过于自己的情郎,在没人看到的地方以爱之名挥舞起屠刀。
“滋滋,滋滋。”
还有血液在影子之处往外流出。
陈苍穹浑身发冷。
她远远地看着不人不鬼的周怜,苍白淡漠的脸上,泛起了一丝温和的笑。
谁也不知她在想什么。
当楚月用元神传音将事情告知她的时候。
她过去的一切,都成了笑话。
阴谋,往往就在枕边。
谁又会在幸福酣睡之时,去想枕边是否有一把斩骨断情的屠刀呢?
陈苍穹深深地吸了口气,面上浮着冷霜,笑意愈发温和。
“长虹。”
“你还,真狠呢。”
她笑着说。
每当她觉得周怜足够狠的时候,就会发现还有更狠的在后面。
陈苍穹闭上眼睛,才发现,麻木空洞的自己,一点泪都流不出来了。
“无毒不丈夫,生而立锥于天地之间,不狠又怎么能行?”
“世上总归是有狠人的,与其是旁人,倒不如是我周怜!”
“哪个时代的世道不是弱肉强食,优胜劣汰。”
“不是砧板上的血肉和拿刀的屠夫。”
“与其作为前者任人宰割还要被说是没用的废物,倒不如成为后者做自己人生的主人。”
“只要本座想,就能逆天而行,只要我愿意,我就是神。”
“吾之怒,就神之怒!”
“天子之怒尚且伏尸百万,神之怒又当如何?”
“当是不可计数的伏尸啊!”
周怜笑了。
他唯独,不敢去看陈苍穹的眼睛。
看见陈苍穹不流露出半点伤心崩溃之色,他的内心焦躁。
似乎。
阿娇真的不在乎自己了。
更不在乎过去年少相伴的情分了。
他这一生,杀了很多人。
只有阿娇,能让他黯然伤神。
而只有更狠的杀心,才能摧毁掉这份黯淡。
于是!杀意在眼中汇聚成了无尽的风暴。
围聚在陈苍穹身旁的风铃花香,陡然爆发出无数头蛇身哀婴脸的凶兽。
这些凶兽獠牙毕露,朝陈苍穹和楚月咬去。
哀婴兽的牙齿最是锋利。
不仅能咬破修行者的血肉。
还能直接咬断神魂。
酷爱以人的心脏和元神为食。
这两个部分,是修行者躯壳内最美味的地方。
“轰!”
“咻!”
“咔——”
三道身影陡然出现。
雪挽歌聚风雪展现本源之力为盾。
罗玲玲以荆棘风铃花将哀婴兽束缚桎梏为囚。
慕倾凰手中利刃斩出,横扫而过,以万钧之势,正如秋风扫落叶般,将哀婴兽的半截蛇身斩断。
半截身躯透露恰似暴雨梨花往下掉。
雪挽歌双手结印,满身清冷的风霜,眼里的坚定坚韧如初。
只见本源之雪,将一分为二的血腥蛇身哀婴兽们给团团地冻住。
罗玲玲的荆棘风铃把这些冻物给包裹在了一起。
“轰!”
慕倾凰利刃骤斩,彻底地粉碎哀婴冻物。
白色的冷冻霜雾便如齑粉般喷洒而出。
三人配合是十足的默契。
纵然许多人亲眼所见,也不敢相信这是她们第一次的宿命相逢。
为了同一个人。
出现在同一个地方。
同样的拼搏而战,不惧生死。
是战士。
是豪杰。
是……母亲!
雪挽歌和慕倾凰对视了眼,两人都很关心罗玲玲。
罗玲玲和她们不一样。
楚月缓缓地站了起来,仰头看去。
羽界主、仙人、蓝老先生等十八路强者,都在抗下神怒百尺重剑。
那百尺重剑,锁定她脊椎骨的无生钉。
就算暂时被拦下,依旧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就像是跗骨之蛆,终究是要不死不休的。
“小月。”
“五叔低估你了。”
周怜长叹了口气。
这次的博弈,叶楚月在敌明我暗的情况下,竟能翻转天时地利人和,从而达到难分伯仲的地步。
愈发感到棘手的周怜,也出现了慌张之意,不再是来时那般的自信从容。
突地!周怜眼睛一缩。
让他更加躁郁沉闷的是——
陈苍穹的身后,出现了一名男子。
男子矜贵儒雅,如青箬白玉,光风霁月的隽永之气,着绛紫为尊的龙袍,身形修长蓄孔武之力,将一件乳白色的大氅披在了陈苍穹的身上。
“谢了。”陈苍穹低声说。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轩辕修微笑道。
陈苍穹表现得很淡然,但内心灵魂在遏制不住地颤抖。
身体因为仇恨而血液沸腾,偏偏又如坠落了冰窟般那么的冷彻骨。
被爱人推下万劫不复的深渊,又能如何彻彻底底的释怀到不起波澜呢?
她合该,有个安稳人生。
她从前,也是掌上明珠。
如今,苦行僧都没她苦。
至少苦行僧踏遍四方是为天下人积德。
而她,历经万苦千辛,是为了找一个荒唐的笑话。
“长夜无尽,凛冬霜寒重,你该多穿些,别总是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若是疲了累了,修某不介意借你个肩膀靠靠。”
“需要的时候,我都在。”
“别太累了,苍穹。”
轩辕修温文尔雅,嗓音清润。
他和陈苍穹,并无太多的接触交流。
只知道陈苍穹是个可怜的苦命人。
也是个飒爽冷酷的女战士。
久而久之,倒算是朋友。
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关键时刻还是愿意关心对方的。
这份感情,无关风月,只为一路而来的风雨兼程里,有彼此的朋友情分在。
但落入了周怜的眼里,却只有风月。
周怜的骷髅躯壳都快要扭曲掉。
悬浮在颅腔的元神被病态的不理智所占据蚕食。
遥遥看向轩辕修的身份更是充满了敌意。
再望着陈苍穹时,七分讥讽,三分怒气。
“阿娇。”
“你就是这样苦寻的?”
“身边常有男人相伴。”
“这你就是你所谓的爱情?你和被你不屑的我,有区别吗?”
“你在找我的路上,和他轩辕修小意温存,这日子,过得可真舒坦啊!”
周怜藏匿在影子里能够感受到世间万物的变化,但看不到楚月元神、魔灵空间内发生的细枝末节,未知的才是最可怕最容易浮想联翩的,他的脑海中甚至浮现了轩辕修和陈苍穹耳鬓厮磨缱绻情深的画面,孤男寡女,干柴烈火,又有什么干不出来的呢?原始的,才是最冲动的。
正因如此,陈苍穹最后的倒戈方才有了合理的解释。
是爱上了其他男人,才会对他周怜熟视无睹。
陈苍穹看着周怜,只觉得好笑。
“没有区别。”
周怜没想到的是,陈苍穹非但没有反驳自证,还风轻云淡地说。
她又何必去在乎一个魔鬼的想法?
更无需去管鳄鱼的眼泪。
难不成,还要在周怜这等人的面前,去自证清白。
她只恨自己的感情太过于清白!
周怜盛怒,在崩溃的边缘。
轩辕修察觉到周怜的怒火,眉梢一挑,顿感好笑。
他并未解释什么,还去加深稳固了周怜的猜想。
只见轩辕修为陈苍穹拢了拢大氅,还伸出手动作轻柔地揉了揉陈苍穹的发,且意有所指地说:
“苍穹,与这种人,何必多言。”
轩辕修不以为意道。
陈苍穹诧异地轻瞥了眼轩辕修,随即淡淡“嗯”了一声,点了点脑壳,似是赞同轩辕修的话。
正是这一幕,刺激着周怜。
周怜的心,在痛。
犹如被无数根钢针同时贯穿而过,拔出来后的千疮百孔。
好似被一双魔爪,狠狠地蹂躏、撕裂、折磨,抽搐痉挛。
“砰!”高空,周怜森白的骨屈膝,上半身俯下,手捂着心脏的地方。
他在心如刀绞的疼痛之中找到了一丝仅存的理智,无法理解地看向了陈苍穹,颇为疑惑。
为什么?
他对小琼的爱,不是独一无二的吗?
这是对小琼才有的心痛啊。
是在面对一尸两命的爱人的时候才有的心痛和彻底疯狂的不再理智。
又为何会因为陈苍穹和一个男人有着说不明道不清的瓜葛时,就难受到想死呢?
怎么会,这样?
轩辕修眯起眼睛,戏谑地看着周怜。
魔头,也会心痛吗?
屠夫会看着砧板上流下悲伤的眼泪吗?
不过是自私自利没得到想要的贪婪罢了。
周怜深吸了口气,泪流不止。
怎么都控制不住往下流眼泪。
心脏一直在颤动。
他深深地看了眼陈苍穹。
随即大笑出声。
越笑,眼泪流得越掉。
泪水刺激雷霆。
一道道雷霆朝他劈来。
风铃花香围绕着他。
沿着花香痕迹破空而出的蛇身哀婴,破空而出了一颗颗哀婴头。
哀婴张开嘴,尖锐的牙齿咬破了他的骨头。
荆棘死死地缠绕着他。
机械之毒充入他的体内。
“海神境内,大行凡人步,继天罡护体!”
楚月察觉到周怜的变化,低声喝道。
周怜的胜算,只余下可悲的三成。
没有回头路可走的他,只能燃己为烬,继而加速阵法的形成。
“快,杀了陈苍穹!”
傅苍雪下令道:“陈苍穹的狼骨锋刃,是双生阵钥,粉碎阵钥,周怜胜算会再减一成。”
“你的意思是,要杀了本侯的人?”
楚月冷眼看向傅苍雪。
傅苍雪心魂一震,喉结滚动,咽了咽口水。
旋即咬定后槽牙,自以为是道:“阵钥在此,不灭何以面对悠悠之生?”
“若本侯想,只需一个瞬间,就能比周怜还快去开启阵钥。”
楚月眼神锋利地看向傅苍雪,哑着声一字一字道:“傅苍雪,你若敢动本侯的人,本侯必然屠你满宗作恶者,碎尸万段,吮骨吸血,不信,你大可一试。”
傅苍雪缩了缩眼眸,惊色如滔翻滚在眼底的深处,难以置信地看着一身桀骜反骨狠厉堪比周怜的叶楚月。
“你可是武侯大帅!你是正道之人啊!你不是自诩大义,相信邪不压正吗?”傅苍雪忙道。
他原想下令,让万剑山的弟子和自己的人,斩杀陈苍穹的。
现下是最好的时机。
还有最好的理由。
届时,趁乱为周怜开钥启阵,万剑山再在这兵荒马乱之中,得以飞升。
傅苍雪的眼角余光,扫了眼翻滚在天穹高处的混沌。
这遮挡诸方观战的混沌风暴,是他和周怜提前预备好的。
就是想要等到阵法开启之时,万剑山在大地生灵涂炭的血腥时刻,悄然离席,无需登天梯,不再是洪荒人,直奔诸天万道而去,从而得到质的飞跃。
改头换面,又是英雄好汉。
自此,脱胎换骨,谁敢再说吾辈是浊世凡人?!
正因傅苍雪和万剑山私下的小心思和伎俩,才导致混沌风暴的提前出现,遮住了域外之人的眼,且无人会察觉到其中的奇怪,毕竟当大地承受起接连的战斗,天地浑浊,早已不如从前的干净清白了,就算活下去也是百废待兴的荒芜之地。
“武侯口口声声说邪不压正,就是这样做正道之人的?”
傅苍雪顿感好笑,拔高了声调,言辞锋锐地质问。
“是正是邪,本侯说了算。”
“傅公若听得懂人话,就一句。”
“你动陈苍穹一下,本侯屠你满门。”
楚月眼神阴邪地看着傅苍雪。
傅苍雪深吸了口气:“以小换大,这不是应该的吗?损她一条命,换大地一成胜算,这不应该吗?”
“本侯站在这里,大地就已有四成胜算!”
楚月铿锵喝道,肃杀之气堪比凛冬刺骨的寒风。
现下海神大地已有七成胜算。
苍生三成。
她独占四成。
傅苍雪从未见过这么狂妄嚣张的人,听过这般肆虐张扬的话。
可偏偏是从叶楚月嘴里说出来的,一切都有迹可循,每一个字都有立锥之说!
楚月攥紧了手中的两把刀,冷眼看傅苍雪:
“自己滚,还是本侯帮你?”
傅苍雪浑身发热,窘迫羞愤。
叶楚月一个真元境,竟以这样放肆的态度让他滚?
放在大地修行文明的历史上,也是屈指可数的事情。
以下犯上,僭越无礼,实在是该死!
但——
傅苍雪朝四周看去,无数双眼睛看向他的时候,冷漠的、愤怒的、不解的,还有幸灾乐祸的。
且不说武侯的修行境地放在强者如云的大地不算是第一流。
光是此次夜幕,武侯的作用,远胜百来个傅苍雪。
要是武侯直接罢工了。
还是因为傅苍雪罢工。
那么,世人会群起而攻之,毫不犹豫将傅苍雪的血肉碾为齑粉。
战乱之时,需要绝对一统并是积极向正的意见,这路才能走下去。
距离楚月很远的傅苍雪,不得已后退。
“本侯的意思,是……滚。”
“傅公,请滚。”
楚月站立不动,血眸交织着骇然的杀气,锁定着傅苍雪。
天地混乱她都不管。
什么大义正道她统统不要。
偏要傅苍雪先滚再说。
陈苍穹站在楚月的身后,讷讷地看着楚月的背影。
清瘦高挑的身躯披着大氅,苍劲宽厚。
龙袍和大氅随风雪而扬起,才知遍是伤,身形的瘦削。
陈苍穹红了一双眼眸,泪珠频频簌簌往下掉落。
她以为自己的灵魂和心都已经麻木,伤痛到无以复加,不渴望情义。
但,有人蓄意接近是想借旁人之手屠她满门,是想让她人不人鬼不鬼以腿为钥,而有人,会站在她的面前,掷地有声,字字铿锵告诉她:
她很珍贵!
她很重要!
她不比这大地廉价。
……
“你——”
傅苍雪恼羞成怒,理智崩塌,哪还有往日里运筹帷幄的高深稳重和成熟淡然。
看着楚月的眼神是恨不得把楚月给吃了。
话到喉咙,“你”了个半晌,亦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他呼吸加深,胸膛起伏,怒了许久,咬紧牙关极具气势的甩动袖子,竟当真匍匐长空蜷缩起素日德高望重被人仰望的高贵身躯,如个沧桑发霉的面团子,竟当真滚了起来。
楚月眸光冷冽淬了冰,毫无温情波澜地注视着滚去他方的傅苍雪。
她焉能不知傅苍雪安了心思。
但她得把苗头发展成大火的趋势给扼杀掉。
“武侯,你一人可抵四成胜算,相信在座诸位,无人不知。”
白龙王道:“但是,为大地加一成胜算,有何不好?不说牺牲二字,就只断一条腿焚成灰烬也行啊。若武侯执意认为本王的话有失公允,就当本王未曾开过这个口。”
既有傅苍雪的狼狈在前,白龙王对叶楚月乃是深深的忌惮。
因而,话语口吻都很温和,算是以退为进。
楚月冷睨向了她,“若天亡海神,多一成胜算也无力回天。”
“若海神气运尚存,少一成胜算,也能活下去。”
“这件事,到此为止。”
“海神境内,谁若再敢动摇军心,分裂我族,寒战士之心。”
“当场格杀勿论!”
楚月回答完白龙王的话直接以武侯大帅的身份下令。
白龙王的脸色难看了下,却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希望周怜有点用。
一场战下来,白龙王心里发慌,只觉得此战太悬了。
分明是胜券在握,焉能鏖战在此?
周怜的身体,彻底地消失在了大地。
雷霆击碎。
蛇身哀婴啃咬。
风铃迷迭的环绕。
荆棘桎梏。
灾厄之主的他,在世人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了,被蚕食了。
又或者说。
现在的他,真正的无处不在了。
每一朵盛放的风铃花是他。
每一根荆棘藤蔓是他。
每个人的影子。
裹着细雪的寒风,都是他。
“嘶。”
罗玲玲轻吸了口气。
周怜和她的心脏,成为了海神大地的一部分。
而她,不再是独立的自己。
似是想到了什么。
她朝楚月伸出了手。
楚月亦是回身,握住了母亲的手。
一股强悍的拉扯吸力,将罗玲玲拽到了浑浊的天穹。
罗玲玲,成为了界面压制的一部分。
四周,一道被瞬间吸扯过来的,还有祝君好、褚君醉母子。
花家的两位战神。
堕魔兽花清清。
一人算是一星。
加上看不到摸不着的周怜。
赫然是七星。
如同先前的七位古武战将。
七星入阵,吾生吾死。
彼岸花开,轮回往生。
荆棘天。
风铃地。
一阵生。
一阵死。
血肉为祭,引魂来。
双生一道,死不往。
……
浑浊之气,聚集以东,如盛放的风铃花。
花蕊以下,被荆棘花缠绕。
正如圣花绽放,活死人,逆时间,不再有遗憾!
大地的土壤,成了鲜红的血色。
那是周怜在流泪。
天穹的雷霆,滚滚而颤。
是周怜在激动。
他的声音,从天南地北响起,如空谷之回响。
百丈剑的体积,又膨胀了一倍。
犹如崩塌的天!
“吾以血肉饲哀婴。”
“骨髓喂怒灵。”
“沿着我的骨骼脉络,我的山路,来吃人吧。”
“………”
蛇身哀婴遍地都是。
像是花儿一样生长出来。
绽放的风铃花蕊,掠出了破茧成蝶般的怒灵鸟。
机械军队死灰复燃。
冷银之毒在大阵之下迅速扩散。
“仙人,拜托了。”羽界主顶着百丈剑的威压,忙道。
“当一回硬骨头,别被压碎了。”
翠微仙人担心地看了眼百丈剑。
百丈剑抽干了大地的许多战力。
都只为了护一个武侯。
看起来不划算不值得。
但这武侯必须要护。
可这样一来,再也抽不出更多的战力去应对血腥危险的局面了。
翠微仙人仰头看了看天,担心不已。
周怜集三成胜算背水一战,如倾家荡产去豪赌的亡命之徒。
胜负成败皆在此一举了。
目光,不由转移到了武侯的身上。
担心更浓。
都是强弩之末了。
透支生命精元,快要战到休克。
尤其是她。
当下,她更不能倒。
俨然成了大地的脊梁,修行者们的精神支柱。
“无需再守百丈剑,叶某请诸君归位!”
楚月喉咙沙哑,喊到声嘶力竭。
百丈剑,耗损了太多人的力量。
这是针对她的百丈剑。
她愿独自应对。
但没人听她的话。
除了仙人离开,俱纹丝不动。
“神怒百丈,本侯一人足矣。”
“尔等,还不退散!何必多此一举?!”
楚月怒声暴喝,赤红着眼睛翻涌出可怕的情绪。
她怒不可遏地看着百丈剑下苦守的那些人。
“小武侯,别逞强。”蓝老笑容可掬,若非额头的血色青筋将要被逼得爆裂,旁人还当真以为他在游戏人间,枕山栖谷。
“别什么,都一个人抗。”
羽界主说道:“天无绝人之路,总归有路走的,山穷水尽之日,便是柳暗花明之时。我们这些年长的还活着,如此重剑,就落不到年轻人的身上去。大地,是众生的大地。”
“………”
楚月发红的眼睛,看着一张张脸。
重剑之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黑雾虫。
那是九死一生的武霜降。
“别较劲了,你值得。”武霜降说:“武侯,带着年轻人,去征战吧。”
“生也好,死也罢,都是命数。”
“众生一道葬青山,何等乐哉!”
武霜降大笑出声。
每一只黑雾虫都在热泪盈眶。
流淌掉落出来的热泪,被神怒百丈的剑气给灼烧的蒸发,只余下一缕缕白色的烟雾在剑气四方。
武霜降想啊。
他要是死在这里了。
下辈子,就去给武侯当爹。
他不会像楚云城,把亲生骨肉丢进无间地狱。
楚月恰好听到了武霜降的心声。
面庞,扬起了笑。
霎时,有些绷不住。
蓄满眼眶的热泪,便断线般往下淌。
她的元神之声,响在武霜降的脑海。
只有彼此才能听见。
“要是真有下辈子,我给你做爹。”
“……”
武霜降闻言,盘桓重剑的诸多黑雾虫都欣慰一笑。
多好多么羁绊相连的父女之情啊。
陡然,黑雾虫们都流露出了呆滞疑惑的眼神。
等等。
不对。
是她想当爹。
父子之情。
武霜降刹那间哭笑不得。
想不到,武侯竟是个幽默风趣的人。
……
楚月见神怒百丈剑下,无人退步。
于是,她后退一步,朝着神怒百丈剑下乌泱泱血淋淋的人群,拱起双手,满面严肃的尊重和敬佩,虔诚弓腰,作了个长揖。
再抬眸,眼神血杀!
“犯我海神者,死——”
“都给老子杀!”
“以畜生之血,扬我大地之威!”
楚月凌厉果断,喊到脖颈青筋爆起。
满身的血线环绕。
她双足狂奔在大地,手掌双刀,劈得鲜血淋漓。
血如骤雨落下,斩了个酣畅淋漓。
“杀!”小希肃然以对,率领永寿军,诛杀阵乱带来的杀戮生灵。
就算是死,也要拖几个狗东西一起杀地狱,就不枉费拿起这把刀,这把剑。
楚月杀红了双眼,奔天而去。
风铃花在绽放。
褚君醉、花清清的命脉都在罗玲玲之上。
罗玲玲是阵内七星的主星。
“阵死之际,她也会死。”
周怜的声音响起。
他问:“你舍得吗?小月。”
“她为你,千千万万回,下油锅。”
“为你,死也要活。”
“而你,舍得让她死吗?”
楚月握着两把刀,看着站在自己对立面的母亲。
心痛感,拉扯着神经。
从指尖,到心脏,抽搐疼。
再从心脏扩散到四肢百骸,肝脾肾都要痉挛。
罗玲玲,是周怜的最后一步棋。
她想破阵,就得踩着母亲的尸体去破。
就算她创造出了奇迹。
这奇迹,在她余生的每一日,都会是横穿她心脏的一把刀。
一把拔不出来的刀。
比无生钉还要疼的刀。
“阿娘……”
两行泪水划出。
她看着罗玲玲在笑。
罗玲玲一动不动,眼神空洞。
没有心脏的人。
失去了意识。
和过去一样,长久躺在了冰棺。
“玲玲,玲玲……”
却说云都,慌乱之中,罗玲玲父亲罗老从牢狱爬出。
他想要去天穹,想要保护自己的女儿,却什么也做不到。
尽管,他也做过伤害女儿的事情。
罗玲玲不曾低头看他一眼。
依旧是尸体。
凛冬的寒气涌动,汇聚在罗玲玲的身体四周,形成了一方冰棺,永恒地镇压。
楚月握着刀的手都在颤抖。
她已经杀了一回师父云烈。
不想再杀母亲!
“你和我,有区别吗?”
周怜蛊惑人心的声,在楚月耳边响起。
幽幽缓缓,恰似冥音。
“你也在痛苦,不是吗?”
“杀了她,你是个不孝女,你的心魔永堕。”
“不杀她,你有何颜面去见众生?”
“小月。”
“放弃吧。”
“你做不出选择的。”
“怎么选择,你都是死路一条。”
“……”
周怜很满意地看着凝滞在空的楚月。
越是有情有义,有血有肉的人,越做不出断然的抉择。
“谁说,她只有死路一条了?”
一道声音响起。
长空中,似有周怜无形的眼睛,蓦地朝裹在冰棺的罗玲玲看去。
“轰!”
冰棺破碎,成为了一道道锋锐的冰棱。
每一道冰棱的尖锐一头,都是朝向罗玲玲的。
她在阵法中央,神念猛动,一道红光,拔地而起,以飞快的速度驰骋向了罗玲玲,湮灭在了罗玲玲的左侧胸膛。
“该把心脏还我了,小怜。”
那年,她和周怜关系何等的好。
两个人互相谋算。
一个算尽众生,以身饲阵召花开。
一个只算周怜,以身入局活死人。
“你?……”
“你想问我,为何不死?”
罗玲玲笑了,“周怜,可怜你人如其名,算了一生,却算不到,我生来是双心之人。”
双心神算师,乃是最得天独厚的神算师。
若是不出意外,平安生长,十年便可踏诸天,破万道!
这是独断万古的天才!
那时,罗玲玲以身入局,让界后楚红鸾为自己开腹取心。
将心脏,一分为二。
一颗在体内,一颗埋藏在云都的子午楼下。
大地峰峦激起飞沙,可见周怜之激动。
他确实没想过,罗玲玲竟是个双心之人。
“天赐我双心,定断你周怜后路!”
罗玲玲冷笑,“这一局,你赢不了。”
无数冰锥,朝她推进了几分。
她看向了楚月。
凌厉冷峻的一张脸,柔和了许多。
眼睛泛有了泪光。
先前是一具尸体,而现在,是活生生的人了。
“这不是小月的抉择,是母亲的抉择。”
“别难过。”
“人终有一死。”
“至少阿娘是幸运的,临终前,还能拥你入怀。”
“……”
“小月。”
“阿娘不过先行一步了。”
“……”
“能再见你一面。”
“真好啊。”
“我何其有幸。”
“……”
楚月瞪大了眼睛,浑身发僵。
她用尽力气,鼻腔泛酸,咽喉胀痛,难以动一下手指。
最后,狂奔而出,电光火石间,留下残影阵阵,暴掠到了罗玲玲的面前。
“阿娘。”
她冲过来的瞬间。
罗玲玲张开了双手。
这次,主动拥抱住了自己的孩子。
这次,她的身体,是温暖的。
胸膛下面,有着不算强而有力却极其悦耳的心跳声。
“真好啊,这人间。”
“因你而好。”
罗玲玲抱住了楚月,将一个风铃花的夹子,别在了楚月的发间。
“送阿娘往生吧,小月。”
“阿娘,累了。”
“………”
冰锥从四面八方而来,穿过楚月的身体时宛若光的存在,而在贯穿罗玲玲的霎时,爆发出了极强的杀意。
“周怜,吾以神算天机,断你后路。”
“你,得服——”
“……”
“阿娘!”楚月抱着母亲,看她在冰锥之中,微笑的灰飞烟灭。
支离破碎前,还笑意融融的,温柔地伸出手,将楚月鬓边的乱发,勾到了耳后。
罗玲玲以身入局,断其身,断了周怜的后路。
相当于,堵住了周怜的归家之门。
阵不得起。
家不得回。
路行不通。
般若诸多,都是虚妄!
罗玲玲消散的那一刻,给双生花阵,留下了无法磨灭的重创。
冰棱穿过楚月身体的时候,看似毫无痕迹,却是悄然无息地带走了楚月的无生钉。
不仅如此,夜墨寒体内的无生钉,亦是荡然无存。
破碎消弭的霜寒,化作一柄剑,斩在了阵上。
登时,花家战神等人,都被寒霜恢复了自由,脱离了阵法。
周怜的图谋,终究是一场空。
他再无打开时间之门的可能性。
只有满目疮痍的大地证明他来过。
血泪越来越多。
大地的颜色愈发红。
他找不到他的小琼了。
他回不去了。
既然回不去,就用余下的生命精元,让更多的人,为他的爱情祭奠。
能多屠尽一些人,也好。
他将生命精元,喂给了域外凶兽。
生命精元和冷银之毒的碰撞,会吸引域外的凶兽来吃人。
他要和,海神大地共沉沦。
下地狱!
地狱里,有他的爱人。
残败的破阵,化作了生命精元。
……
楚月站在原地不动,抬手,摸了摸自己发间的夹子。
风铃花的纹路,栩栩如生。
她看不到,可感受得真切。
不是儿时的风铃花,是罗玲玲在云都的孤独岁月里,锻造出来的。
罗玲玲来到人间,每当抬头看,就会看到女儿。
她最想做的事,就是亲手为女儿戴上发卡。
楚月笑了,泪珠沿着风,掉落在大地。
她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
再也不见,罗玲玲。
神机妙算,罗家女。
阿娘,我长高了好多,好多。
我不爱吃鸡腿了。
但我养了一只喜欢吃鸡腿的蠢鸟。
对了,它叫朱雀。
“阵破了,阵破了!”世人大喊。
罗玲玲扼杀掉了风铃花,却还有遍地的荆棘,是残阵的力量。
荆棘不顾阵法,犹如吃人的魔头。
天和地,都是荆棘。
周怜觉得,小月和自己是同病相怜的人。
惺惺相惜的英雄,就该一起下地狱呢。
荆棘囚笼,再度缠绕住了楚月。
“周怜。”
“忘了告诉你。”
“本侯……”
她陡然睁开眼睛,“荆棘同体!”
罗玲玲的冰棱,使得她和荆棘伞,愈发融合。
荆棘早在云都,就缠绕她的身体了。
只等罗玲玲来激发。
激发之时,楚月便知母亲的良苦用心之深。
她右手握拳,一拳震开了荆棘囚笼。
同样的招数,第二次就不顶用了。
因为,她是有母亲的人。
囚笼破碎,荆棘入骨。
楚月霎时撑起一把荆棘伞,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大地。
千丝万缕鲜红的荆棘之气,冲进了荆棘伞中。
风吹来,乌发扬起。
发间的风铃花。
栩栩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