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5日这天,是圣诞节。
零号公馆上下各处都点缀着小彩灯,厅里装饰着圣诞树和小麋鹿摆件。
凉纾将没喝完的半杯牛奶给拿下来,正逢曲桉和两个女佣在装饰圣诞树,凉纾觉得挺有趣的,站在不近不远的地方看着她们。
后来她走近,喊了曲桉一声。
曲桉不知道是没有集中思绪还是太过于认真,以至于凉纾这声惊吓到她,她手中一个圆滚滚的深红色彩球滑落,顺着光滑的地面一溜滚到墙角去了。
凉纾还未说话,就见曲桉侧头看着她,双手有些无处安放的样子,“太太,您怎么下来了?”
她扬扬手中的杯子,“下来放个杯子。”
“起先听先生说会有摄影师来家里拍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刚刚在想怎么把家里装饰一下,就晃了神。”
这事凉纾做不了主。
顾寒生既然决定了,那么肯定就是听他的。
凉纾点点头,抬手摸了一下脖子,“等先生得空了才行,现在还不急,家里也不用刻意装饰,现在这样挺好的。”
这晚凉纾说拍摄不急。
因为她想着近几日顾寒生公事缠身,今晚好不容易回来得比较早,用晚饭时也是一个电话接着一个电话的。
期间她有些小小的不悦,等他接完第二个电话回来放下手机,凉纾放下筷子,扫了一眼餐桌上的菜,低声抱怨了一句,“都凉了。”
她虽然不出身于名门,但好歹也知道餐桌礼仪。
顾寒生中途因事离开,凉纾自然不好心安理得的吃她的饭。
男人扫了眼她碗底,里面白米饭的分量跟他出去接电话之前的差不多,桌上的菜也几乎没怎么动,心下便了了。
他没吃,她也就没吃。
于是他招来曲桉,指着这些已经半冷的菜,“拿去热一热再端上来。”
她不是什么矫情跟娇生惯养的人,能将就,于是大晚上的她没折腾曲桉。
只是,顾寒生几乎将将一拿上筷子,旁边的电话又震起来。
他说的对,她最近心不静,人容易浮躁,这个声音又将她心底的坏情绪给勾起来。
凉纾难得这直白地冷脸瞪着他,淡粉色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她放下筷子,说,“还让不让人安心吃饭了?”
这句抱怨一出口,凉纾就后悔了。
她这算是当众给顾寒生难堪了,当着零号公馆佣人的面。
曲桉在一旁看着,心里捏了一把汗,默默观察着顾寒生的表情。
而远远候着的齐真,脸上则是看好戏的表情。
顾寒生何时被人这样对待过,从来只有他发火的份,还从来没有人对着他泄愤。
她们平日里知道,顾先生向来宠他这个小太太,但再宠那也得有一个度。
顾氏几万上十万的员工要吃饭,集团要运营,又近年关,他因公事繁忙身为妻子不仅不能分担烦恼,相反的,还和他闹脾气。
任是寻常人也受不了啊。
周围佣人连呼吸都放轻了。
生怕接下来会惹“火”烧身。
但顾寒生却是不是寻常人,他非但没有发怒,反而是看着他这眉目表情格外生动的太太,伸手直接将手机关机了。
凉纾看着熄灭的手机屏幕,拧着眉。
再一抬眸,发现坐在对面的男人那黑黝黝的眼睛里带着浅浅的笑意,倒是让凉纾很是意外。
这人难道是受虐狂么?
顾寒生兴致突然就好了,他指着桌上的某几样菜,让曲桉吩咐人拿去厨房热了再重新端上来。
菜重新上来时,男人先给她盛了半碗汤,嗓音温和,“先喝点儿汤降降火。”
这话让凉纾又是难堪,她看着面前这碗好看又好闻的大藕炖排骨汤,低声说,“我不是故意发火的,我也知道你每天都很忙,但是身体也很重要呐,本身你的胃就不太好,三餐都要及时吃。”
餐桌对面,顾寒生修长的指拾起筷子,方才道,“我知道。”
他是惊喜的,至于为何惊喜,纯粹是他逼出了跟以往都不同的凉纾,眉目生动、因他产生喜怒哀乐的凉纾。
世人眼中略女无数的顾寒生,见过尘世的大多数女子。
但身为顾太太的凉纾除外。
而凉纾呢?
用餐中途被人打扰惹得她不快是真。
对顾寒生的叮嘱也是真。
前一日还在顾家老宅,和温明庭闲聊,婆媳之间还能聊什么?
聊日常,聊生活,还有聊……顾寒生。
老太太虽然是真的喜欢她,但归根究底,她不过是爱屋及乌,因为顾寒生所以才喜欢她。
顾寒生平日里忙,她更希望凉纾身为他的妻子,不求在他事业上有什么帮助,至少生活起居上,能照顾到他。
显然,这几次每每去老宅吃饭,或是温明庭到零号公馆来,都是顾寒生照顾她居多。
温明庭虽然表面没表现出来,可心底多半是有些芥蒂的。
这才有了昨天上午她叮嘱凉纾的话,她说:“寒生平日里忙,他从小独立,不跟我们一块住,一路走来其实并非表面上看上去的风光无限,前些年将胃弄坏了,我如今跟他始终隔着一层莎,再多的叮嘱他都不一定听。”
“但阿纾你就不一样了,你得多帮我看着点儿他,他是在意你的,你的话他肯定听。”
凉纾只能一一点头。
心里却明了。
温明庭如今能养成这样的心性,又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顾宅和零号公馆虽然距离稍远,但她要知道一些关于两人的日常生活,并非难事。
大概顾寒生有一次深夜应酬回来,不知道是怎么了,半夜到家,喝的酩酊大醉,引发了胃上的毛病。
他肯定不会让人主动告诉温明庭,但难保其他人也不告诉温明庭。
也是这一刻,凉纾觉得,豪门太太不好当。
就好比这婚纱照。
她猜测顾寒生近期都没有时间,所以对曲桉说这事不急。
但她哪知道,摄影团队在第三天早上就过来了。
杀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平日里顾寒生和她一起睡觉,他搂着她睡,身上穿着必定十分清凉。
这天早上,凉纾不过刚刚睁开眼,就有阴影罩下来。
她抬手揉眼睛,人已经被顾寒生半抱着坐起来了,他正在往她身上套日常的家居外套,长款的针织衫。
凉纾不解,一边任由他摆弄自己,一边问,“怎么了?”
男人只笑不语,脸色是难得一见的平和俊美。
她抬眼时,猝不及防就陷在他的眼神里。
不禁又要在心里感叹男色惑人。
然后很快,卧室的门被人推开,有人闯进来,凉纾听到声响回头望去,而顾寒生仿佛早有预料一样,他只低头看着她。
“擦咔”的一声。
这一幕就这样被记录了下来。
第一张属于他们日常的婚纱照就拍的很成功。
还坐在床上的女人手指抓着男人的手臂,她娇小的身体被他宽阔的身躯给挡住了大部分,只露出了脑袋跟脖子以下的部位。
她扭头看着镜头,因为摄影师反应过快,所以画面上,凉纾脸上还保持着陷在男人那种眼神里的表情。
而顾寒生则是低头处变不惊地看着她,侧面线条格外完美,像是上帝的杰作。
这更像是一副画,美好到女主人略微凌乱跟蓬松的长发和男主人嘴角那抹极淡的弧度都是恰到好处的。
接着摄影师和曲桉等人就退出去了。
凉纾终于从凌乱中反应过来,她抓了抓长发,手指揪着他布料柔软的家居服,“今天就要拍吗?”
他将衣服给她拢好,给她整理头发时却看到了她脖子上很明显的抓痕。
男人眉头拧起,指腹拂过她白皙脖颈上那结痂了的伤口,心里却在想,等疤痕脱落了,得天天盯着她擦祛疤药膏才行。
今天的拍摄估计得戴饰品来遮住了。
“我今天刚好可以抽时间出来,便先拍着,要是觉得不好,咱们后面再调整。”
凉纾叹气,“那你昨晚怎么没跟我说?”
他将她从床上捞起来,将她的家居拖鞋从床的另一侧薅过来放到她脚下,这才说,“也是早上临时通知对方过来的,不用太刻意,自然些就行。”
凉纾穿上拖鞋,朝浴室走,走出两步又回头看着他,“那我刚刚自然吗?”
还坐在床边的男人视线盯着她锁骨以下的位置看,喉结滚动,“拍结婚照的时候你不是笑得挺自然的?”
相反的,那时候凉纾笑了,他却没笑。
现在想来,倒是憾事一桩。
顾寒生走上前来,伸手将她的外套给拢紧,眼神朝下,别有深意,他笑,“先去洗漱,然后下楼吃饭,把衣服穿好。”
这话凉纾开始没懂,后来在浴室里刷牙的时候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突然就明白了,她没穿Bra,薄薄的睡裙下,那痕迹便格外明显,很容易就被人看了去。
但这男人明显是知道的,所以拍照时,他才刻意挡住了她的身子。
这人……
凉纾想了会儿,没找到任何形容词。
楼下,餐厅里。
凉纾自己在餐厅里吃早饭,她抻长了脖子朝厅里看去,顾寒生正坐在沙发上跟摄影师讨论一些细节。
她在磨时间,所以吃得格外的慢。
偏偏顾寒生这日不慌不忙,前两日还忙得几乎隔一会儿一个电话,今天竟然这么安静。
殊不知,昨日下午在公司,顾寒生休息中途将时倾喊了进来。
坐在大班桌背后的男人手里端着一杯咖啡,喝了一口润喉方才说,“我明天的安排是什么?”
时倾将他的行程调出来,“上午九点是早会;十一点有一个越洋视频电话;下午两点开始各分总司负责人年终述职总结,晚上您还有一个饭局。”
男人修长的指放在桌子上打着节拍,半阖眸,说,“早会取消,饭局推掉,视频电话推到后天,或者明天中午前你将相关资料发到我邮箱,述职总结延后,时间待定。”
明天和凉纾在家,中午应该可以抽一个小时出来开视频会议,至于其他的,能取消的就取消了。
但这些凉纾自然不知道。
她在餐厅磨时间,最后顾寒生走进来,微微俯身,单手搭在她身后的椅背上。
“还吃吗?还吃我让曲桉再给你盛点儿粥拿点开胃小菜过来。”
他距离她比较近,灼热的呼吸喷薄到她耳廓,而凉纾今日争气啊,平常早饭她顶多只能吃一半,今日磨着磨着都给吃完了,现在她面前的餐盘是干干净净的。
顾寒生怎么能不知道她的小心思,面上不拆穿反而刻意迎合她。
而凉纾呢,她现在肚子撑得很,一边拿着餐巾擦嘴,一边摆手,“不吃了不吃了。”
“我还以为你这个早饭要吃一天呢。”
他摸摸她的长发,说,“我出去跟他们说点事,你吃好了就出来。”
然后接下来,摄影师又记录下来一幕。
光线明亮偏现代风格的餐厅里,男子身形颀长朝外走,而他身后一米位置处的女人坐在餐桌上侧头看着他的背影。
又是一副可以入画的照片。
凉纾收拾好出来,厅里,两位摄影师跟着佣人在一楼各处踩踩点,找找角度光线。
现在大概九点半不到。
顾寒生坐在沙发上朝凉纾招手,凉纾顺势走过去坐下,男人俯身过来,凉纾看了一眼周围,伸手微微推了推他,“你干什么呀?”
这句话尾音带着有些着急惊慌的调调,让顾寒生好笑。
他按着她的手,另外一只手撩起她的长发,表情十分专注。
凉纾只见他眉头皱起,头顶传来他的嗓音,“这个疤还是有些影响了,但世间万物本就没有十全十美的,这组照片有点儿小瑕疵,争取下组照片能更好。”
说着,顾寒生松开她的头发,低头看着凉纾,“我记得当时搭配了颈部饰品的,去拿来我给你戴上,嗯?”
“给曲桉拿去放着了。”
于是男人招来曲桉,“把太太的配饰拿过来。”
曲桉双手交握,低下头,哎了一声。
她没立马去,而是看了两人一眼,才转身朝楼梯走去。
半分钟后,有女佣急急忙忙地跑过来,“先生,太太,曲桉在楼梯上摔倒了。”
两人一惊,跟着站起来,顾寒生揽着凉纾,看着视线里由远及近的两位摄影师,对凉纾说,“我去看看,摄影师还有话跟你交流,在这儿等我。”
曲桉已经被人扶起来了,她站在楼梯上对疾步走上来的顾寒生弯下腰,嗓音抱歉,“先生,我……”
顾寒生敛着情绪道,“小心些,摔到哪儿了么?”
“应该没有。”说着曲桉要扶着栏杆朝楼上走,“您快去陪着太太吧,我去给您拿东西。”
顾寒生今日心情颇好,于是就对曲桉说,“东西放在哪里?我去。”
曲桉看着他,随后低下头,静静地看着自己的鞋尖,“在太太那侧的床头柜里。”
卧室里。
毫无意外的。
顾寒生除了拿到了那条锁骨链,他还看到了一盒避孕药。
手心中那条薄薄的丝带子被他攥成一团,男人身形颀长,就那么站在原地,低头情绪不明地看着抽屉里那盒长效避孕药。
良久。
那丝带被他随后扔在地上,这会儿他没慌,脸上情绪难辨。
他在卧室里虽然抽烟频率不高,但是这里有烟。
此刻,他绕到另一侧的床头柜里挑捡出烟跟打火器,又绕到这一侧,点燃烟,也没着急吸,就那么夹在指尖。
青白烟雾升腾而起,模糊了他俊逸的面部线条。
那烟他狠狠吸一口便被揿灭扔到垃圾桶里。
随后他才将抽屉那盒东西给拿出来,眸底雾重暮霭,带着层层叠叠的阴翳。
一盒避孕药,已经空了大半。
很好。
很好。
很好。
他随后将那东西给揣在家居裤里,转身朝外面走。
出门时刚刚好碰到有女佣上来,她看了顾寒生一眼,正想开口,顾寒生却径直朝书房走去,落下极淡的一句话:“去请太太来书房。”
……
凉纾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推门书房的门。
这么会儿时间,首先迎接她的是窗口呼呼吹进来的冷风跟随风飘过来的烟味。
而顾寒生呢?
他穿着日常的黑色线衫,下面是一条深灰色的家居裤,这样更显得他身材颀长,背影挺括,身材可比肩某高级时装周的男模。
此刻,他正站在大开的书房窗户门口,指尖夹着烟,那风将一缕缕烟雾吹得四散。
凉纾关上书房的门,看着他,“怎么了?”
男人倏然转身,微微捏着光,身后的风将他的线衫吹得鼓起,再远处,是零号公馆别墅区白茫茫的雪景。
白的反光的积雪莫名晃了她的眼,让凉纾觉得看不清他脸上的任何表情。
她朝前走了两步,左手撑着书桌的桌面,又问了一句,“你怎么了?他们都在楼下等着呢。”
顾寒生一手捏着烟,另外一手揣在裤袋里,手心中,是某棱角分明的东西。
站在他面前几米的女人,是他的妻子,是他太太。
此刻,她脸色平静,睁着一双漂亮的眼睛望着他,长发被侧编起一个松垮的长辫侧放在脖颈一侧,露出的脖颈是白皙的。
冷风灌进来,他挡住了一部分,还有一部分吹到她那边去,将她鬓角略凌乱的碎发给吹的飞扬。
这亭亭玉立、一脸淡然的女人好无辜啊。
像幽深森里的麋鹿突然看到持着枪的猎人一样。
而呼呼的风掠过他,又掠过她,顾寒生明显看到她的身体瑟缩了一下。
冷吗?
还知道冷。
在这无边的沉默和凝视中,凉纾绯色的唇抿的更紧了,原本放在身侧的手指慢慢收回到身侧,然后又不动声色地攥紧。
男人自然没有忽略掉她这个动作,他嘴角掠过冷嘲。
被宽松的家居裤包裹着的修长双腿朝她走来,两步便到了她面前。
下一秒,他直接从裤袋里拿出一样扔到身侧的书桌上,冷漠的嗓音响起:
“看看。”
凉纾顺着啪地响声看过去,干净整洁的深色沉木桌上,是一盒避孕药。
攥成拳的手指慢慢收紧,指甲用力戳着手心,带来一阵阵疼痛。
顾寒生盯着她的表情,不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然而凉纾没什么反应,她只垂着眸。
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冷笑,抬手将香烟送进嘴里,牙齿咬着滤嘴的部位,修长的手指在她面前翻飞,那里面的药被他给抖出来了。
但从数量上来说,已经少了一大半。
凉纾紧紧盯着,连呼吸都似乎忘记了,低垂着眉眼眼神不停闪动,紧紧咬着牙关。
顾寒生取下唇间咬着的烟,几乎快要燃到尽头的香烟被他扔到烟灰缸里,火还没灭,烟雾升起,凉纾不动声色地看过去,像极了他此刻不显山也不露水的怒气。
她手指掐着手心,抬头朝他看去,只见男人嘴角蔓延开嘲讽的弧度,眉梢眼角都是轻讽,“要不要跟我解释解释?”
他明明用挺平和的语气在说,但凉纾就是眼睫不停颤动,脸上跟唇上的血色都在消褪。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唇张了张,却仍旧什么都没说出口。
顾寒生当着她的面又点燃了一支烟,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抑制住他身体里某些暴虐的因子,“没什么要解释的是不是?戏耍了一个叫顾寒生的男人你很有成就感,嗯?”
他吸了一口烟,无视她微微瑟缩的身体,继续凉薄地冷嗤,“我跟你提起‘孩子’这个话题时,你心里在想什么,嗯?是不是觉得我像一个笑话?”
最后一句,他俯身,大多数烟雾都进入了凉纾的鼻息,他轻描淡写地嗓音飘在她耳边,“避孕药好吃么?”
凉纾死死咬着下唇,微微抬眸,一下便撞进了他浓稠得化不开的黑眸里,像一汪幽深的古井深潭,能将人吸进去溺毙。
她想摇头的,她想说心里什么都没想。
不,也想了,但跟他无关。
良久,凉纾才艰难地开口,“我没有……把你当成笑话。”
下一瞬,男人手指直接捏住了她的下颌,他这只手上甚至还夹着烟头,稍不注意那烟头就要烧到她的头发,或者将她的脸给烫伤。
但他表情冷淡,隔着袅袅的烟雾,顾寒生忽地笑了,“那你是把‘孩子’当成笑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