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月23日,星期四,天气:多云
陆正平回到家里一个多星期了,当时真是惊险,听到消息我们就马上回家来了。
好在他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只要安心静养,不动气,不劳累,几乎不会有大问题。
今天国家下达了全国封城的命令,我们的工作室作为FJ省重点保护单位,自然严格遵守,师兄师姐们都各回各家,很少出门。
只有大师姐还每天不顾劝阻地往这边来,照顾陆正平,还亲自下厨给他做饭,孝心胜过我这个白字黑字写在陆正平名下的养女千百万倍。
连沙姑都要退居二线,嘴里不住地夸赞:“爱莲这孩子真是没的说,跟在她师父跟前这么多年,从来任劳任怨,每天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风雨无阻的。就是天份差了点,不然阿妹要当心了。”
我问她当心什么?
沙姑戳我额头,“当心你传承人的位置不保!”
我笑,难道陆正平还能把她的名字也写在户口本上不成?她又不是没有自己的爹妈。
不过沙姑的话里有一点倒是叫我挺费心。
传承人不是继承人,不靠法律文书那一套,靠的是真本事。
往年省里评传承人,都是各工作室先内部考核,再保送省里去评。拼的是各大工作室的实力和脸面。
我若不成器,就算陆正平有心抬举我,我也成不了传承人。
更何况这几年我一直要分心读书,师兄师姐们可都是日日苦练技艺的。
正好这阵子有时间在家,我得赶紧后来居上才是,反正陆正平有大师姐和沙姑照顾着,我便不在一旁帮倒忙,专心研究烧制建盏好了。
2020年7月3日,星期五,多云
原以为学校停课只是一时的,早晚要回去上课,前期为了研究新作品,天知道我苦熬了多少日夜,把自己逼得有多紧,谁知道网课一上就上了大半年,到现在大三都结束了,我还没回到学校。
最近总看到地方有捕杀流浪小动物的新闻,想起年前托宿管阿姨帮忙照料的小野猫,赶紧打电话过去询问。
还好还好,我们学校大慈大悲,野猫还在,不过被统一隔离,定期喂养了。
这半年我和陆正平都没闲着,封城一开始,他就凭借自己的信誉四处筹款,帮助市里积极调动了一百多万的物资。我没有什么人脉,只好捐些款出去。
说是封城,但也并不是一直封禁的,像我们这种小地方,还是可以适当活动,像上山采土,烧制瓷器,购物卖货这种事情,仍然可以进行。
就在刚刚,陆正平还接到通知,省里有个高级技师的评选,他成了候选人。他神神秘秘的,也不说到底是什么样的奖项,反正看他的表情,应是比以往任何时候拿到的奖项都大。
但其实陆正平的脸上一上没有多少表情,到了他这个级别,早已学会了宠辱不惊,临危不乱,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改色。
我也是跟他待久了,注意到他的微表情才感受到的。
我也没有闲着,一直以来,我因为控火不够灵活而只烧得好油滴,却烧不好兔毫。
说来也真是奇怪,一般建盏的纹路成型顺序是芝麻滴——兔毫——油滴——鹧鸪斑。
所谓芝麻滴,就是釉面最开始排出气泡时形成的小散滴,因为形状像芝麻,所以业内习惯称之为芝麻滴。
随着窑内温度的进一步升高,芝麻滴的溶解度增大,就会快速下滑形成兔毫。
但兔毫形成的时间其实很短,要在有限的时间内准确地降低温度,使得兔毫纹固化下来,不至于继续堆积,但同时降温的时机和速度又不能太快,以免条不达。
在北方或者景德镇的一些窑口会把芝麻滴称作油滴斑,其实不是的,油滴斑则是在形成兔毫纹之后窑温继续升高,盏底釉积满了以后,新的结晶在还原气氛下形成富铁相,富铁相相互聚集后形成的。
因此油滴盏的烧制更看重还原气氛,而兔毫则更看重时机。
我以往的缺点就是对时机的把握不准确。
但这半年我着重练习烧制兔毫盏,终于颇有些心得,在我的作品中又添一只金兔毫,一只银兔毫,终于超越大师兄,成为陆正平的徒弟中,顶级建盏作品最多的人。
从今以后,我再不是众人口中那个凡事要靠着陆正平才有机会参与的降落伞,凭我实力,也能出头啦,开心!
说个题外话,之前说要给陆正平找老伴儿的事儿,我看可以作罢了,陆正平哪用得着我帮他找?
刚刚听沙姑讲,村里喜欢陆正平的老太太多的是,只要他肯松口,能把陆家宅子的地基都给踏平了。
而且,我是说是我自己觉得,我觉得大师姐看陆正平的眼神儿不对劲儿,真的不对劲儿。
2021年2月11日,星期四,天气:晴
又是一年除夕夜,以往都是我、陆正平和沙姑三个人一起过,今年家里又添了一个人,那就是大师姐。
自从陆正平急腹症手术出院之后,大师姐在后院出入的频次就越来越频繁,有时候干脆在客房住下,照顾陆正平的起居。
时间久了,工作室自然谣言四起,大家说什么的都有,有说她孝顺的,有说她拍马屁的,还有的人说话很难听,说她是想攀高枝儿,嫩草吃老牛。
还有一次,这种话竟然传到我耳朵中来,说陆正平也不地道,白占了人家姑娘这么久便宜,连个名分都不给。
我气不过与之理论,那人竟然叫我自求多福,说以后大师姐若成了我的后妈,我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大师姐与我怎么样另当别论,可她对陆正平的无微不至我都是看在眼里的,同为女子,不该互相轻贱,我自然为她说话。
这件事闹得很大,最终闹到了陆正平那里,让他不得不出来主持公道。
大师姐自然没了脸面,主动请辞。
这不是我所愿,我立即站出来,说一人做事一人当,话是别人传的,凭什么让大师姐背锅?要让那嚼舌根的走才是。
陆正平沉默许久,竟然先与众人道歉。
“一直以来,因为我生病的缘故,引发了一些流言蜚语,让大家产生了困惑,无法专心工作,这是我的不是,先前因为爱莲与我年龄上的差距,我一直无法坦然面对自己的真心,让她无形中落入流言的漩涡,分明是一片赤诚之心待我,却一不小心成了众矢之的,最终为了维护我的颜面,还到了要自动请辞的地步。
我陆正平作为一个男人,同时又是她的师长,于情于理都不能再退缩。”
卢爱莲心疼陆正平,不想他继续说下去。
陆正平打断她,继续说道:“既然我和爱莲的感情问题大家都很好奇,那我不妨直说吧,我与爱莲之间确实有情,只要她愿意,我愿意对她负责。”
一切都太突然了,以至于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他说的话。
一不小心,当年我一语成谶,大师姐当真要上陆正平的户口本了。
虽然到现在我也无法接受大师姐要当我养母的事实,但陆正平喜欢的话,我又有什么好说的?
反正陆正平认爱之后,我们三个人之间的生活也没有什么不同,一切如前,卢爱莲这个陆正平的正牌女友甚至不能留宿,虽然每天都过来一个桌吃饭,但吃过晚饭,二人散步回来,总是只剩下陆正平一个人。
问就是把人送回家去了。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是我在家里住着,耽误了他们发展感情。
偏偏学校又封校,让外地的学生在家上网课,这半年过得真是异常煎熬。
不过饭桌上大师姐宣布了一个消息,倒令我异常兴奋。
她说今年要评建盏烧制技艺省级传承人,问陆正平有没有想好候选人名单。
我当即表示要报名,大师姐却直接反对。
她说我还年轻,经验尚浅,出去参评,恐怕没有优势,不如再跟着陆正平多历练几年,巩固一下在业内的地位再去参评,或可一击即中。
我不以为然,反驳她说反正工作室内部考量也是大家拿实力说话,我若不成器,直接把我刷下就是,倘若工作室内无人比我强,那就算派别人去了,难道就能比派我去成绩好吗?
何必一开始就不给我机会?拿年纪和资历压我?
大师姐还想说点什么,陆正平开口答应了,当着大师姐的面肯定了我的成就,我感觉到大师姐很下不来台,今晚年夜饭吃完,她没让陆正平送她回家。
我虽然觉得有愧于陆正平,但这关乎我的未来,我一步也不可能让。
2021年6月30日,星期三,天气:阴
我这个本科上的,可真是随我的愿,前两年嫌弃在学校的时间太多,没空学习建盏烧制,这两年便随了心愿,如今都要毕业了,在学校四年加起来的时间不过两年半。
不过倒也没多少遗憾,唯念一起生活的室友,眼见着要各奔东西,再见面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
去年跟着同学一起报考了清美的陶瓷与设计专业的研究生,其实也并不一定要去,只是封闭这几年,大学读了和没读一样,就这样毕业了离开校园,总有点不甘心,干脆再考,也算给自己多条出路。
而且听说清美有全国最好的陶瓷实验室,我烧制的建盏到了油滴之后便再不能精进,陆正平虽对我有所指点,但鹧鸪斑、曜变这种神品,烧制技艺是一方面,要想烧的出来,还需要许多运气。
我要是有那么好的运气,也不至于双亲丧生,寄人篱下,做陆正平和大师姐的电灯泡了。
不如换个环境,去清美跟着别的导师也学一学,说不定眼界拓宽了之后,反而遇到了自己的机遇。
年后成绩出来,初试和面试的成绩都还不错,如今录取通知书已经拿到,只等我去报道。
对了,今天工作室来了个十六岁的孩子,名叫云初。
我一看见他,就想起当年初到这里的自己,那会儿我有陆正平,凡事不需要我操心,大家对我客客气气,我有什么不懂,总有人耐心教导,让我以为工作室的氛围本就如此,立即有了归属感。
可云初的到来让我意识到自己到底沾了陆正平多少光。
云初是大梨村来一户寡妇家的孩子,母子俩相依为命十几年,今年云初参加中考,考出了全镇第一的好成绩,别说在吉水镇,就算是去南平,也能上到重点高中了。
可是重点高中的学杂费让他的寡母一夜白了头。
其实陆正平每年都会设立奖学金去资助临近村落的贫困学子,只要云初与村委讲明情况,提交申请,不用做什么,也可以顺利入学。
可云初不想食嗟来之食,申请在工作室做学徒,自食其力,就凭这一点,我就很看好他,把他带在身边,交给他一些很基础的事情做。
他真的很乖也很好学,不愧是学霸,学东西非常快,大有我当年之风,假以时日,超过我也说不定。
我带了他一天,忽然就理解了当初陆正平带着我时的感受,原来这就是传承的魅力。
饭桌上大师姐当面向我道谢,说云初本该由她来带,可她准备传承人竞选的事情已经焦头烂额,实在抽不开身带云初,亏得我还游刃有余,帮了她大忙。
我傻眼,为何在她口中,云初好像成了个累赘似的?她太小瞧云初了。
于是我回她:“师姐言重了,实际上是云初在帮我,他来了我反倒轻松不少。”
大师姐噎了一下,看向陆正平,陆正平偏头,夹了一根凤爪到我碗里,“吃菜,多吃点。”
只有沙姑直翻白眼,早早退席说要回家看小外孙。
2021年8月20日,星期五,天气:多云
最近的事实在太多,一件一件交错着来。
先是沙姑突然跟陆正平请辞,说她要回家照顾小外孙。
陆正平说她小外孙都六岁了,到了上小学的年纪了,前几年怎么不见她提要走?
要是因为薪水的问题,可以提出来,他加给她就是,再说还可以把外孙带过来养,这边能照顾的人也多。
沙姑不言语,只说要走,陆正平寒了心,多给她结了半年的薪水,临走前还说她要想回来,随时都可以。
我送沙姑出大门,逼她说出要离开的原因。
她说新太太等着要进门,她这个老不死的还不挪窝,人家如何好施展?她还叫我也小心些,以后这个家里不光有后爸,还有后妈了,再不能像从前一样跟陆正平没大没小,让他在新太太面前没了脸面。
沙姑在陆家做了三十几年的帮佣,最会看人脸色,有些话她不说,我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一时心里气不过,站在门前冲着二楼大声叫嚷几句:“笑话,我楼爱浓又不是没有自己的家,用不着后爸更不用着后妈,大不了也学您老人家,卷了铺盖回家去,给人家把地方腾出来就是。”
我说的是气话,陆正平是我的再生父母,我没那么容易离开他。
结果刚刚云初来找我,说大师姐有话要跟我讲,让我抽空去找她,传承赛进行到现在,几位候选人都到了进退两难的地步,我虽然不担心会落败,但也半点不敢马虎,不能让人说陆正平亲自带出来的丫头只会说大话。
大师姐作为候选之一,这个时候叫我过去,到底有什么事儿?
我虽然不想去,可担心她又在陆正平跟前数落我的不是,陆正平虽不至于偏听偏信,但他这样的大人物,整日被困在儿女小事里论长短,实在大材小用。我只好亲自走这一趟。
小心为上,窑**给云初看着,正好他前些日子说要给他母亲做一只盏做寿礼,想借我的窑,但他技艺不熟,几次出错重做,想要赶上装窑的进度,今晚必得熬夜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