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盛大演出(十九)《忏悔录》
大火跳跃着冲进书房,残余的稿纸沾上火星,在迅速升温的空气中纷飞。查理扑向火海,想要再抢回一些手稿,却被离去的士兵们推搡倒地。他再也没有爬起,不知是不能还是不愿。
炽烈的火焰烧焦了每一寸土地,红眼的木偶静静地站在火光中,看着他的创造者,双目无神,好像从未有过生命。
查理(盯着木偶):啊,最终只剩下你陪着我了。没有观众,也没有演出,我什么都没有了。(叹息)我曾经幻想过,在即将走向人生谢幕的时候,举行一场盛大演出作为结束,难道这场大火,便是神明给我的舞台吗?
木偶不言不语,被火焰烧出了木柴断裂的噼啪声。
查理(痛苦地呻吟):我们不能一起获得目光,只能一起走向毁灭啦。这是多么可怜的悲剧啊,一出主角死去、反派胜利的悲剧……
写作悲剧的剧作家以悲剧作为生命的结尾,这不是美,而是更大的悲剧。
猩红剧院被熊熊烈火吞噬,剧作家查理和他的毕生心血一起死去。
幸运的是,他还有一箱手稿被他提前扔到了窗外,并未随着剧院一起被焚毁。
被活活烧死的查理怨气不浅,化作幽魂在剧院的残躯和散佚的手稿中流转。
他期冀,他期盼,他执着地等待后人的阅读。
他想,等千百年后,哪怕只有一个人能找到他写的那些剧目,细心地收集整理起来,去演绎,去理解,去喜爱,那他也死而无憾了。
但可惜的是,查理并非怀大才不遇的天才,不过是个有些小才华、却又偏执顽固的疯子。
他的姓名被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随着他的死亡而不再为人所知。
沉寂、沉寂、无声、无声……
或许这才是所谓的真实,一个蹩脚的、无聊的剧作家,哪怕在生前也没多少名气,更何况是死后呢?
查理痛苦地等待着,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稿被尘土覆盖。
人来人往,却从未有人低头注意到那些呕心沥血的字句。莎草纸埋得越来越深,他们踏在淤积的泥土上,将泥泞踏得越来越实。
手稿和剧院,不过是两座再不会有人光顾的枯坟。
千年的时间对于一个幽魂来说稍短,但对于一个等待着认可的剧作家来说又太长了。
查理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陷入绝望,逐渐开始怨恨。
他怨恨禁止自己的剧目的国王,怨恨烧毁自己的剧院的士兵,怨恨……那些无法理解他的民众。
充斥着恨意的幽魂被幽禁在被大火焚烧得焦黑的剧院里,作为旧日的幻影萦绕着死去的建筑,发出阵阵凄厉的嘶鸣。
他的声音传不到太远,甚至穿不透门墙,只能惊吓到几个来剧院中玩探险游戏的小孩,并流传一段不被太多人相信的鬼话。
没有人回应,没有人目击,寂静中时间被拉得漫长,只有木偶有时喷出几声似真似幻的冷笑,却又像风声捉弄而成的幻听。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查理会在不甘的孤独中消亡。
但在一个寂静的夜里,上天好像终于听到了查理的呼告,做出了应答。
金色的光束从天而降,自穹顶的缝隙中射入剧院,照亮一小片土地。
那束光是那样鲜明,已是鬼魅的查理只是远远地望,便感觉到了炽热和刺目。
他下意识地捂住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向光走去。
没有缘由,也说不出心中所想,好像仅仅只是因为……那是光。
藤蔓的虚影攀着光线在整座剧院的范围内生长,一道黑衣黑发的身影从光中款款走来,金色的眼眸如同日与月般翕张。
在看到那人的刹那,查理的心中便浮现出了三个字——
“祂是神。”
神对查理说:“我能看见你的欲望,你希望伱的剧作能够上演,并获得观众的掌声和赞美。”
查理在冥冥之中意识到转机就在眼前,他不顾一切地追问:“那您可以实现我的愿望吗?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代价?”神笑了,“现在的你一无所有,没有任何价值可以支付。我来此,只是想和你做个交易。”
“交易?”
“你将牺牲你的自由,永远困守在这座剧院;而我,将为你送来源源不断的观众和演员。”
这个交易在查理看来有利无害。
他的魂灵本就被困在剧院里,唯独能附着在手稿上四处游荡;而那些手稿早被深埋于地下,换句话说,哪怕没有交易,他也将永不见天日。
“我愿意,我答应你!”查理急忙应声,生怕神反悔。
神轻笑一声,抬手挥袖。
剧院的空间像是一张老朽的人皮,被从焦黑的废墟中抽离出来,在金色藤蔓的编织缝补下重现往日的辉煌。
刺目到使人失明的聚光灯照亮每一个角落,查理不知何时换上了黑衣和白面具,在光影下无所遁藏。
查理问神:“在您将观众和演员送来后,我要做什么?”
神说:“让他们痛苦,恐惧,并且犯下罪恶。”
查理不解,却还是按照神的指示,制造了一重重关卡。
数十年间,无数拥有原罪的玩家被送进副本,死去的人成为观众,活着的人仓皇逃离。
不知是因为虚伪还是懦弱,查理从来不愿意亲自下场主导罪恶的飨宴。和生前一样,他将一切都交给木偶,并躲在暗处旁观。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渐渐厘清了罪恶的作用,隐隐知道那是一种和“力量”差不多的东西。
他起初并不在意,直到他发现,那些死去的人开始对着他的剧目欢呼,而他留在外面的一箱手稿也被考古队发掘出来,认真研究。
他能隔着重重空间,感受到民众们迟来的赞誉;对他的发掘伴随着鲜花和掌声,人们呼唤他的名字:“查理!查理!我们需要查理!”
积累的怨恨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急切。查理急切地想和那些终于理解他的观众见面,急切地想随着手稿自由地辗转于世界各处。
可他不行。
由于和神的交易,他被困在剧院的意识空间中,永远失去了自由。
在沮丧之际,他又一次想到了那些按照约定要交给神的罪恶。
他想,既然罪恶意味着力量,那只要他收集足够的罪恶,是不是就能拥有破坏交易的力量呢?
怎么在交易之外偷偷榨取罪恶,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但这对于身为剧作家的查理来说并不困难。
副本和剧本的构造有相似性,查理悄悄地改造了副本原有的设计,在原本只有一场的剧目中嵌套一轮又一轮、一幕又一幕的循环。
他的小动作一直未被勘破,直到齐斯出现。
ltdivquotcontentadvquotgt……
“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需要罪恶,但从挖主神墙角来看,我们的立场是一致的。我想说的是——你不如与我做个交易。”
“你给我你所愿意支付的最大利益,而我作为另一位更高位格的神的代行者,将为你继续欺骗神明。”
“在我背后的那位神明重登神座之际,一切过往的交易将被废除,你将获得你梦寐以求的自由。”
青年从容地说出一番话语,紧跟在威胁之后,似乎没有拒绝的余地。
查理却不由得想起许多年前和主神的那场交易。
同样看上去有利无害,同样看上去势在必行,可谁知道会不会是恶意满满的陷阱?
齐斯看出了查理的犹豫,轻轻叹了口气:“我不是在和你商量。”
他将右手覆盖在左手腕的命运怀表上,微笑着说:“我知道那个存在的名字,只需要一个念头,就能引来祂的注视。你要知道,维持着不去想某个字眼是件很困难的事,再多拖一会儿时间,我恐怕就要忍不住了。”
查理冷声问:“你在威胁我?”
“我只是在观分析利弊。”齐斯目光真挚,“实不相瞒,我和那位存在有过仇怨,一旦将祂惊动,我恐怕也活不成了。这是你我都不愿意看到的事,不是么?”
查理“嗬嗬”地笑了,一言不发,却是抬手打了个响指。
刹那间,黑暗像是扭曲的鬼影一样从四面八方的地缝间生出手爪,张扬地向齐斯涌来,将他从头到尾吞入全盘的黑暗。
齐斯的手始终按在命运怀表上,准备一有不对就发动回溯。
无声的寂静中,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黑暗中倏忽有了微光。
齐斯发现自己站在舞台之下,一张张纸页在脚下铺展成一条长长的道路,通向舞台中央。
他沿着道路,抬脚向前方走去。
无数碎片在身遭飘飞,时不时化作虚影没入他的身体,又轻飘飘地从中穿过。
碎片携带着零散的字句,并在相互接触后勾连成一幅幅画面,被他所知。
……
破旧的木屋中,没了干柴的炉火颤颤巍巍地寂灭。
寒风中,老人一手抱着男孩,一手握着羽毛笔,在莎草纸上写下一行行字句。
男孩安安静静地,吃力地阅读老人笔下的文字。
那些故事不美好,甚至于丑陋,也不如童话故事有趣,但男孩总是能专注地看上一天。
老人不停地写,男孩便始终陪在他旁边。
他看着老人因寒冷而战栗,因疲惫而迟钝,不由心疼地问:“爷爷,你写这些有什么用啊?”
老人摸摸他的头,说:“也许是没用的,但总要有人写下这些不合时宜的文字的啊。”
……
一副棺木装殓了病逝在冬天的老人。
人们都说,著名的喜剧大师晚年不知着了什么魔,开始写些无聊的悲剧,将自己害得穷困潦倒。
男孩年纪小,能听出人们的嘲弄,同时也悲哀地意识到,他再也没有亲人了。
好在他学什么都快,总能混口饭吃,便饥一顿饱一顿地长成了少年。
闲下来时,他时常拿出老人留下的手稿阅读,取出破旧的木偶笨拙地操作着,演出老人编写的剧目。
他在一次次演绎中萌生了一个梦想,他要写些类似的戏剧,让那些嘲笑老人的人看到并爱上,告诉他们:
“爷爷写的戏剧不无聊。”
……
少年逐渐长成了青年,又慢慢变成了中年。他终于攒够了足够的钱,在平地上建起一座剧院。
他满怀着梦想,写作一出出爷爷教给他的戏剧,想要让更多人看到。
可“无聊”“不知所云”等评价一箩筐一箩筐地砸到他头上,将他的热血浇凉;与之相伴的是国王的禁止,他才知道那些爷爷创作的戏剧是多么十恶不赦。
人都是要生活的,他在千金散尽后,冥思苦想要如何吸引观众。
观众喜欢看喜剧,喜欢看轻松的东西,这点毋庸置疑,是他所不会写的。
他便开始思考,要怎么在原有的剧本中,加一些能够吸引观众的东西呢?
——猎奇、血腥。
这是他在一遍遍的尝试后得出的答案。
他知道,这是不正确的。
但他太想被人看到了……
……
齐斯走到了路的尽头。
微弱的光芒中,一个被白发和白胡须包裹的老人抱着厚厚的稿纸,歪歪斜斜地坐着。
老人的脸和身体布满烧焦的灰烬,几乎看不出原貌,只有一双手还完好,紧紧握着羽毛笔,在稿纸上奋笔疾书。
他的身边,悬浮着十几双眼睛,目光纷纷聚焦在他手中的纸页上,像极了舞台上的聚光灯。
齐斯知道,这就是真正的查理。
他似笑非笑地问:“你给我看那些有什么用呢?难道是想让我同情你吗?”
查理没有回答,而是平静地说:“我答应和你交易。”
一页页莎草纸在虚空中排列,羽毛笔在上方写下墨色的字迹。
鲜红的长卷悠然飘拂,金色的藤蔓誊写莎草纸上的字符,绣线般细密地勾勒。
灵魂契约已签订
………………
注《忏悔录》记载了卢梭从出生到1766年被迫离开圣皮埃尔岛之间50多年的生活经历。他历数了孩提时寄人篱下所受到的粗暴待遇,描写了他进入社会后所受到的虐待以及他耳闻目睹的种种黑暗和不平,愤怒地揭露社会的“弱肉强食”、“强权即公理”以及统治阶级的丑恶腐朽。
前文补了一个小情节,所以多了一章出来,已将此章设置为免费章节。今天还有两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