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瑜脆生生地应下了,转身去打了盆水,手脚勤快地擦起栏杆来。
她们两人是后来才来教堂避难的,虽是避难,教堂也不养闲人,都要帮忙干活的。
见宛素来娇气惯了,说是留在教堂里帮忙,倒不如说是在给人添乱。
反倒是见瑜,虽然也同是娇小姐出身,可却很敢于吃苦,帮忙干起活来贴心又麻利,很快受到了修女以及一众孩子们的欢迎。
陈鸿望这人虽然心思不正,但到底还没有做到赶尽杀绝的地步。他离开后过了几天,日军仍没有来教堂这边抓走她们,温见宁这才松了口气,想来她们应该还是安全的。
不过陈鸿望的事告一段落了,见宛却烦人得很,总是来找温见宁打听那天他们究竟说了什么,陈鸿望是不是有什么能离开港岛的门路,是不是想包养温见宁等等。
她喋喋不休的架势着实令人生厌,温见宁当场就甩脸子走人了。
见宛气得不行,一转身就踢翻了旁边的水盆,正好溅了蹲着擦地的见瑜一身。
看见瑜的下摆几乎湿透,见绣皱眉道:“你去我和你三姐姐的房间里,找一件棉袍换上。”
见瑜连忙应了一声,转头就上了阁楼。
这个时候,阁楼上空无一人,大家都在下面打扫忙碌,只有她一个人匆匆走来。
见瑜一进了房间,就先来到见绣的床头,蹲下身来在箱子里摸索翻找。可无论她怎么找,都没有找到她想要的东西,正有些着急时,突然整个人耸然一惊。
转过身一看,却发现温见宁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把她的一举一动都看了个清楚。
在她冷冷的注视下,见瑜的脸慢慢涨红了,立即站起来,嗫嚅着解释道:“三姐姐,我、我……刚才湿了衣服,二姐姐让我来找她的衣服穿,所以我才会……”
她正绞尽脑汁地编个借口,打算先把眼前的人糊弄过去再说,却突然看见对面温见宁抬起手来,把手中的那张纸晃了晃:“你想要的是这张签证吗?”
见瑜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定定地看着对面的人,突然觉得自己实在有些好笑。
——不需要再装下去了,也没必要和从前那样伪装下去了。
她索性笑吟吟地在床边坐下,歪头问:“三姐姐,你是怎么知道我要来找这张签证的?”
温见宁淡淡道:“那天我和见绣在房间里说话,有人在外面偷听。她没有当场闯进来要把签证抢走,所以偷听的人不可能是见宛,那就只能是你了。”
见瑜叹了口气,委屈道:“三姐姐果然对我心有成见,大姐姐当年还偷拆过你的信,你居然都宁肯信她也不信我。再说教堂里还有这么多人,也可能是别人或者哪个小孩子路过时,不小心偷听到了一二,怎么就能这样认定了是我呢?”
温见宁笑了笑:“若换了别人,只怕不会像你那么能沉住气。我一连等了好几日也不见贼来偷,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定力。更何况我从一开始就不信你,尤其你放着姑母那里不去,却跑来跟我们过苦日子,我自然要多提防你一点。”
“姑母?你说咱们那位好姑母?”
见瑜嗤笑一声:“她从前就是个惯会拉皮条的老鸨子,平日里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她或许还会对我气三分。可如今局势变了,她这样一个无利不起早的人,难保不会把我送到什么人床上去。我终归是要回到上海的,去了姑母身边,能不能逃出来是两说。若是跟她这样的人混到一处,以后见了国人,我也只会在所有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温见宁微哂,见瑜果然是个聪明人,她也知道当下寻求温静姝的庇护,或许可以短暂获得片刻安宁,却会带来无穷无尽的后患。可公义良知在见瑜的眼里,不过是她权衡利弊之下的结果,而非她真心的选择,这让人不由不有些心寒。
见瑜好整以暇地笑道:“三姐姐打算如何做,现在去二姐姐她们面前拆穿我吗?你还没来得及把这件事告诉大姐姐吧,说不定她还会大闹一场。二姐姐如今倒是死心塌地听你的话,这也难怪,你们俩本就亲近,你把她救出来,还帮她戒了大烟瘾,她自然要奉你为救世主的。”
温见宁的神情逐渐紧绷:“你知道见绣的事?你做了什么”
见瑜睁圆了一双杏眼,无辜又惊讶道:“三姐姐,你怎么能这样想。我还小,至多不过是告个状,说几句你们的坏话罢了,至于姑母做了什么,我哪里能管得着呢。”
温见宁的神色并没有舒缓,反而还抿了抿唇,冷冷地看着她:“从以前开始我就不明白,我们到底哪里得罪了你。当年你偷翻了我的试卷,后来还跑去跟温静姝告密。若只牵连我一个人就罢了,见绣她们似乎并没有得罪过你吧,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见瑜一脸天真地看着温见宁,却仿佛是她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为什么一定要是你们得罪了我,我就要让你们过得不痛快呢。三姐姐,请你不妨好好想想你们的出身,你是个私生女,大姐姐和二姐姐也不过是姨娘生出来的下等胚子。侥幸生在了温家,过上了锦衣玉食的日子,可别忘了你们天生只配做下等人。无论是大姐姐还是二姐姐,嫁得不好、过得不顺才是应当的,三姐姐你固然走运了一时半刻,可也长久不了。”
她的口吻温柔甜蜜,说出来的话却十分残忍。
温见宁怒极反笑:“原来是这样,我们三个都是出身不好的假小姐,你一个父母在世、正经出身的真小姐却要自小跟我们为伍,非但争不过我们三个大的,偶尔还要看我们的脸色,真是委屈你了。不过三姐姐也要劝你,还是要把眼界放开些,你那个在上海的亲弟弟今年多大了,他才是真正金娇玉贵的人。跟他比起来,你如今过得不好,不也是顺理成章的。”
在当初她们被送来港岛后不久,见瑜的父母又生了一个男孩,一直养在身边,娇惯得不行。而同是亲生的见瑜就被送到了港岛,在温静姝身边教养,仿佛被遗忘了一般。
看她反应不大,还一针见血地戳在了她的痛处上,见瑜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复又笑道:“三姐姐真是个聪明人,你们三个里还是跟你说话最省力气。”
温见宁对她的夸赞只是嗤笑一声。
见瑜看她不说话,仍笑吟吟地问道:“那么,三姐姐如今打算怎么办呢?”
她的神情仿佛是在诚心诚意地发问,可温见宁却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挑衅和有恃无恐。她拿准了她没办法处置她,哪怕是要拆穿她的真面目,另外两人也未必能全信她的话。
温见宁扬了扬签证:“我不能拿你如何,甚至这张签证,你若想要的话,我可以给你。”
见瑜先是一怔,拍了几下手,满面笑容地称赞她道:“我从前觉得你比我还要能装、能忍,没想到三姐姐你是真的清高,不仅不把身边人的性命放在眼里,就连你自己的性命也不爱惜。这一点,我可实在不如你。我承认,我是很想要赶紧离开这里,不过三姐姐你也不必拿这个来骗我,你连二姐姐都不打算给的东西,怎么可能拿来给我。”
温见宁手一松,那张薄薄的纸飘然落地:“这个签证,是你的了。”
见瑜明知她可能是在骗她,可还是忍不住弯腰捡起了那张签证,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后,压下越来越快的心跳,笑道:“三姐姐应该不会做出伪造签证特意来耍我玩吧?”
温见宁冷漠道:“它留在我手里也没什么用,我和你二姐姐是要一起走的,只有一个名额,早晚是个祸患,还不如给了你,免得再生事端。”
见瑜知道她这人向来自视清高,不屑说谎,心里已经信了七八分,当即不再犹豫,朗声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却之不恭了。签证我收下了,三姐姐大可以放心,我承了你的情,自然会干净利落地走,不会再跑去告发你们。”
她说完就抬脚往门外走,一打开门就发现见绣正站在门口,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见瑜僵硬了片刻,不过很快又挺直腰背,越过见绣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留在屋内的温见宁向几乎快石化成雕塑的见绣招手,让她进来坐:“好了,她人都已经走了,你既然已看完了好戏,就不要再杵在门口。”
见绣仿佛这才回过神来,深吸了口气,关上了房门。
她看见瑜过了很久也没回来,以为她是没能翻出衣服,就找了过来,却没想到会恰好听到这些话,此时脑子里乱哄哄得一片,开口就问:“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把签证给她了?”
温见宁淡淡道:“早都已经说了我不会用那张签证,自然是不用的。”
她自己不会用,也不希望见绣用,可若是见绣真的想跑,或许她也不会阻拦。
只是当日见绣抢走那张签证后,似乎真的只是打算留下来当个念想,一直迟迟没有拿了签证跑掉。若她真的要跑,温见宁也不确定自己会不会阻拦。
可见瑜不同,她心思太深,性情古怪,让温见宁实在有些忌惮。
尽管见瑜口口声声说跑去温静姝那边不是明智之举,但也难保有朝一日她觉得教堂待不下去了,就反手把她们给卖了。把签证给了她,让她早日离开这里,对所有人都是件好事。
不过,只怕她们也不能一直在教堂这里待下去,早晚还是要换个栖身之所的。
温见宁并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反而还为此松了口气,只是见绣的心情可就没那么豁达了。她突然才意识到,见瑜这个小妹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们从来都不清楚。
见瑜是姐妹中年龄最小的一个,从小也很难掺和进她们三个人的争斗里,再加上她一向聪明乖巧,故而就连最傲慢自大的见宛都把她当小妹妹看,更不用说她了。
可谁能想到呢,她们这位小妹妹对她们一直心怀恶意,这种恶意甚至不是出自什么仇怨,只是单纯地想看她们不痛快而已。仿佛只要她们过得不好了,见瑜就能满足了。
见绣还是平生第一次见识到这样的人,还是她亲近过的人,过了好一会才缓过神来。虽然有些震惊、失望和难以置信,不过她仔细想了想,发现自己并没有太难过。
毕竟她和见瑜之间,也没什么太深的交情。
等到晚饭时,见宛终于发现见瑜消失了,焦急道:“见瑜她不见了,她人没了,我里里外外都找遍了,可还是不见她人。刚才我问过一个修女,她说似乎看到见瑜拿了个小包袱,换了身衣服就走了。这孩子真是不让人省心,你们快去找她啊!”
温见宁仍然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低头吃饭。
只有见绣不知该怎么跟她解释,只能敷衍地应了声:“我已经知道了。”
见宛急眼了:“你们知道她走了,为什么不拦着她?”
看这两人敷衍不上心的模样,她也不是个脑袋笨的,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还是很快察觉出反常:“不对!这里面肯定有什么不对!见瑜要跑早就跑了,怎么会突然一句话也不说就离开。你们两个是不是知道什么?快说!”
温见宁不接话,见绣只好道:“她找到离开港岛的门路,人已经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