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温见宁就一个人出门了。
事实上最近这段时日,除非万不得已,她几乎从不愿出门。
如今的北平城内的大路上到处都是岗哨与关卡,日军查得严,无论男女老少一律都要搜过身后才能放行;稍有不如意,就要喝骂殴打,命行人下跪侮辱。温见宁虽还不至于运气这样糟糕,但看到自己的同胞被人打耳光、罚跪,总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所以她每次回来后都不愿见人,一个人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半天不出来,这种情况下,反而是素来脾气急躁的钟荟倒过来安慰她。
可今日,温见宁却是不得不出门。
她跟人问了路,一路到了一间报社所在的街道。三月份她从上海来到北平后,曾以齐虎生为笔名在这间报社发行的《北平日报》上发表过两三篇杂文。报社的主编谭立文对她的文章颇为赞赏,双方还曾约见过一面,对方当时见到她是个年轻的女学生,还颇有些惊讶。
而这位谭主编,就是温见宁目前在北平接触过的人里最可能有门路的了。
就在她刚转入街口时,一队日.本兵恰好气势汹汹地迎面走来,险些吓了温见宁一跳。她退到路边,等这伙人过去后才再次往报社走去。
一进报社,她才知道方才那伙人是冲这里来的。报社内部仿佛刚刚遭遇了一场浩劫,满地狼藉,里面的工作人员有不少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正垂头丧气地在收拾东西。
温见宁在他们的指点下找到了主编办公室,发现这里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不仅文件报纸散落一地,就连他们的主编大人还呆呆地坐在地上发怔,不远处散落着一副金边眼镜,边框都被踩折了。
谭立文眯着眼,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到门口站了个人在看她,这才慢慢摸到了被踩折了的眼镜戴上。他从地上爬起拍拍长衫上的灰尘:“是见宁啊,我们这里乱得很,就不请你进来坐了。”
温见宁弯下腰,帮忙一起捡起地上散落的书刊文件。
两人.大致把地上散乱的文件都拾起后,才坐下谈话。
谭立文问:“你今日来找我,可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被人一眼看破来意,温见宁顿时有些窘迫,但还是诚恳地说明自己的情况。
对方似乎仍不意外,闻言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我也正有离开北平的打算,若是你们需要帮忙,不用找别人,跟我一起走便是了。你也看到了,我这报社是开不下去了,日.本人让我们停办,我们也只能停办。我已经打算稍后到上海租界去,看看那里能不能再起一番事业。”
温见宁没想到对方也要走了,只能苦笑:“可是我现在只怕走不了,要等过段时间再说。”
钟荟的病还没好,她不敢带着生病的她出城。如果她要离开,只有钟荟的身体状况好起来才有可能。
谭主编听后很是遗憾,不过还留了他认识几个报社友人的联系方式给她,让她等日后打算离开时,可以上门求助。
温见宁谢过他,才离开了报社回到四合院。
事后温见宁陆陆续续找过谭主编所说的那几个朋友,毫不意外地发现对方要么早就带着一家老小走了,要么已经被日.本人抓走,至今下落不明。她这才认识到,局势一天变化比一天快,她再怎么早做打算都没用,与其把希望放在这个人那个人身上,还不如等钟荟的身体彻底好了再说。
好在钟荟也很争气,到了八月底,她的身体状况终于开始有了好转的迹象,人逐渐可以下床活动了,咳嗽也没那么厉害。偶尔天气好的傍晚,温见宁也让她一个人去院子里走走,跟祈家的孩子说说话,免得一个人闷出病来。
钟荟对于跟小孩子说话没什么兴趣,她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坐着发呆。
这段时日发生了太多大事,尽管有温见宁在前为她挡住了许多,还是让她受到了莫大的冲击。她披着外套,搬了凳子坐在台阶上捧着脸发了好一会呆,连东厢房的两个小孩从学校里放学回来都不清楚,直到一阵撕纸的声音把她惊醒。
她一抬头,就看到两个孩子正坐在地上撕课本。
钟荟看了连忙叫道:“你们在做什么,不准撕书。”
两个孩子停下动作,怯生生地看着她:“这是老师让我们撕的。”
钟荟走过去拿起他们撕掉的书页,看到上面已经用墨水涂得乌七八糟了,更是生气,正要教训他们,突然瞥到墨水没盖住的课文,又不说话了。
两个孩子有点怕她,见她不出声也不敢说话,乖乖地站在原地等着。
温见宁从里屋出来看到了,悄悄挥手示意他们赶紧走,两个孩子这才如蒙大赦般迅速溜掉。
她随手翻翻,很快就明白钟荟气闷的原因。
这些被墨水涂掉又撕下来的课文,全都是一些有关精忠报国、抗击侵略者的敏.感话题,其中甚至不乏一篇爱国者对抗日.本人的课文。日军初步占领北平后,已经开始着手计划如何在思想上控制国人,上次温见宁还听饭馆的老板说,北平的中小学已打算开设日语课,就连教科书也要重新编写,以满足日.本人的需要。
温见宁知道钟荟在生病,经不起这种刺激,自己应当多劝劝她放宽心。但她看着这些被墨涂过又撕下来的书页,安慰的话就卡在喉咙里,半天也吐不出一个字。
她默默地拾起地上的残页,回了屋里。
钟荟一个人在院子里发了会呆,等到心头的那股气闷感稍稍缓和下来后,才起身回到屋里,发现温见宁正蹲在隔壁书房的地上分捡报纸杂志。
两人都爱好文学,虽然来北平的时日不长,但书房里随手买来的报刊书籍并不少,其中甚至不乏一些爱国书刊。万一被日.本人搜检出来,说不定会给她们带来麻烦。
尽管钟荟知道温见宁的用意,看到后还是不免更加气闷,一个人转头面向墙壁生闷气。
温见宁也不管她,仍自顾自地忙活着。
过了一会,钟荟才默不作声地也来帮忙收拾。
两人齐心合力地把那些书挑选出来,堆在了地上,钟荟出了趟门,找了个铁盆进来。
温见宁看她一眼:“我只是要把这些收拾起来,可没说要烧书。”按照她的打算,是想把这些书装在箱子里,埋在院子那棵老石榴树下,若是日后有机会再取出来。
但这一回却是钟荟坚持道:“还是烧了吧,该记的我都记在心里了。”
看钟荟这样坚持,温见宁稍一思索,也不再犹豫了。她们要在院子里埋东西的话,动静不会太小。若是被有心人注意到,以后还是会招来祸端,还不如索性将它们付之一炬。
两人纷纷动手将书纸扔进盆里,划了火柴点燃。
通红的火舌舔.舐着纸页焦黄的边缘,很快蔓延开来,卷曲着化成一堆灰烬。
好友二人并肩看着这些书纸化为灰烬,神色肃穆,仿佛在出席一场葬礼。
她们买来的这些书只是市面上的普通书,烧掉了也不至于太过心疼。但北平那些藏书甚巨的人家,不知该如何度过接下来的日子。
等火光消退后,两人用木棍把纸灰搅碎,把铁盆抬到院子里,在那棵老石榴树下挖了个坑,再往里面填土。力气活大多是温见宁一个人干的,钟荟只能在旁边帮忙埋。
等到把灰埋下,两人也顾不上形象,就这样坐在泥地上休息。
正值秋日,老石榴树已经过了最好的时候,没有夏天火红的花,没有沉甸甸饱满的石榴,叶子几乎掉光了,只剩苍秃秃的树干,往屋顶伸去。
钟荟突然叹了口气:“古有黛玉葬花,今天有我们在石榴树下埋灰。”
虽是不同时期不一样的心境,却同样让人倍感凄凉。
温见宁在旁边轻声道:“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等来春就好了。”
钟荟听了有些出神,见宁的性格看似消极冷漠,但在一些要紧的事上从来不见她有半分犹豫迷茫。反倒是自己,稍稍受些打击就要伤悲春秋。
她才自嘲地笑了笑,就被温见宁拉了往里屋走,很快就不再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
第二日,东厢房的祈家嫂子在院子里碰到温见宁时,果然问起了昨晚她们去石榴树下挖坑的事。她们和祈家人原先不过是在院子里碰上了点个头打个招呼罢了,可自打北平沦陷、西厢房的那对小夫妻走后,这些日子他们互相照应,倒也有了点亲近的意思。
温见宁只说是她和钟荟闹着玩,不小心把一些书烧了,把灰埋在石榴树下。
祈家嫂子似乎有点不信,但还是拉着温见宁跟她说了好一会话。
她今天找温见宁说的是粮食的事。
自从战争爆发以来,北平的粮价一路水涨船高。
起先是北平的居民们有意识地开始囤粮,带动的粮价越来越高。在日.本人进城后,北平的各大粮店的存粮都被他们洗劫一空,粮价又翻了好几番。可粮价贵也就罢了,更让人愤恨难平的是在日军的强行干涉下,市面上只卖各家粮店配的杂粮面。大米面粉已经成了奢侈品,偶尔能买到半袋豆子都能让人心满意足了。
原本她们手头的钱还算充裕,但这段日子下来,竟也有些捉襟见肘。更何况她们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但凡能省一分则是一分。温见宁她们两个饭量不算太大的女孩尚且如此,更不用提下面还养着两个孩子的祈家人了。
说着说着,祈家嫂子就不由得把话题转到了已过世的祈老太太身上。
“娘她一定是想到了会有这么一日,所以才会先走一步的。”
她哭得这样伤心,温见宁也不知如何安慰,只能在旁边看着。
不过也不用她劝,祈家嫂子很快就哭累了停下,一边抹泪,一边带着几分试探的语气问道:“温小姐,不知你们那里有没有余粮了。”
温见宁摇了摇头:“我们这里也没有多余的吃的了。”
祈家嫂子的脸上顿时露出失望之色,但还是勉强笑问道:“前些日子我看你从外面买了粮拿进屋里,可要小心些放,别招了老鼠。”
温见宁气道:“当时没想太多,买的粮食也不多,只怕老鼠也偷不着。”
两人说完话,各自回各自的屋里忙活。
温见宁原以为这不过是闲话家常,随口聊到罢了,可没过两天夜里,她半睡半醒之间突然听到外间传来一阵响动。因为钟荟这段时间一直生病,半夜喝水上茅房免不了要人照顾,她已养成习惯,听到点风吹草丛就会惊醒。
温见宁下意识迷迷糊糊地问:“钟荟,你要起夜吗?我来扶你。”
然而屋里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音。
温见宁等了一会,还是没听见钟荟的回话,屋那头却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她的意识慢慢清醒,心里也渐渐有了数,披上外套蹑手蹑脚地爬起来,悄悄开了隔间的门,发现钟荟也已穿着睡袍从床上起身了。
两人借着屋外的月光对了个眼神,就近拎起凳子和鸡毛掸子,一同轻手轻脚地往书房方向去了。等走到门口,她们从虚掩的门缝中看到有个瘦小的影子正鬼鬼祟祟地翻找什么。
温见宁重重地咳嗽了两声,那小小的身影顿时停住,背对着她缩在墙角里再也不敢乱动。
这让温见宁大为不解。她特意出声,为的就是惊走着屋里的贼人,也免得双方争斗起来,毕竟她和钟荟只是两个女孩子,万一真的厮打起来未必是贼人对手。但没想到这毛.贼居然这样不经吓,竟然怕得不敢乱动。难不成这人还是第一天做贼?
另一边的钟荟打开电灯,发现这半夜潜进来的小贼正是东厢房祈家的小女儿二丫。
温见宁与钟荟相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为难。
还是温见宁先上去,轻声问道:“二丫,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里。”
尽管她的语气轻柔,但二丫还是害怕得浑身发抖,嗫嚅道:“我、我饿了。”
两人又对视一眼,半夜进来偷翻东西,这实在不是件小事。但二丫只是个孩子,她们也不好说什么,只嘱咐她早些回去睡觉,下次不要再走错了屋子。
等把人送走了,两人把门关得更紧了,才回房间里讨论起粮食的事。
尽管二丫的话听起来像是因为半夜饿了,才误打误撞到了她们的屋子里找吃的,但这种谎话骗不过温见宁她们。二丫也有六岁大了,哪怕睡得再怎么迷糊,也不可能从东厢房跑到正三间的书房里来找吃的。可若说是二丫成心来偷,温见宁也觉得不太对。
祈家嫂子平日对一双儿女管教甚严,二丫作为女孩更是规规矩矩的,之前偶尔来她们屋里玩也从不敢乱碰她们的东西,怎么今天突然胆子这样大,敢来她们屋里偷东西了呢。
她想起前两天和祈家嫂子的谈话,连忙把这事告诉钟荟。
钟荟想了想,不确定道:“有没有可能,是他家大人让孩子来的?”
二丫毕竟是个孩子,还是个女娃,就算被她们当场抓住,她们也不会真的把她怎么样。
温见宁微微一滞,不得不说,这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但没有证据,也无法与对方证实,这也只是她们的猜测。
钟荟对祈家两个大人没什么好感,但对那两个孩子实在于心不忍,咬牙道:“要不、要不我们就借他们点粮食?大不了我以后少吃点,总好过让两个孩子挨饿。”
温见宁沉默半晌,最终还是摇头:“不行,这粮我们暂时还不能借。”
祈家的两个大人暂且不说,但他们家那位老太太当年可是经历过庚子事变的人。自清末以来,老北平人久经变乱,这种时候家家户户总会有点准备。若说对方家里一点存粮都没有,温见宁是不信的。但即便真的没有,温见宁也不敢借。
祈家四张嘴,两个孩子两个大人,她和钟荟却只有两个人,哪里经得起外借。并非她吝啬狠心,只是她和钟荟不知道还要留在北平多久,更不知眼下城内粮食的困窘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每一口粮食都维系着她和钟荟的命。
钟荟虽不是坚定地要借祈家人粮,但听了她的话还在犹豫。
温见宁跟她解释道:“挨饿的日子这才刚刚开始,他们不可能这么快就山穷水尽了。现在就找个理由今天来借一点,明天来偷一点,这样下去我们手里的粮也撑不了多久。等吃完了再买不上新粮,真要饿死的只会是我们。这种时候,我们只能心硬一点。”
钟荟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脸色,嗫嚅道:“那……万一以后真到了快要饿死人的时候,咱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吧。”
温见宁抿了抿唇角:“救急不救穷,真等到那时候再说吧。”
钟荟抬头看她一眼,不再说话,似乎是默默答应了,又像是在无声地谴责她。
屋里顿时静得落针可闻,只有两人的呼吸声和油灯燃烧声。
温见宁自己心里也难受得很。
自北平沦陷这段日子以来,她从未像此刻一样,觉得日子这么难熬。北平沦陷后的每一件事,无一不在折磨着每一个人,她也不例外。之前钟荟一直生病,可即便她不生病,像这种情况下她也全无主意,更担不起事,如今两人一起,遇到大小事真正能拿主意的只有温见宁自己。一旦她做错了选择,最终只会害了两个人。
可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先保证她们自己的生活。
两人沉默一会,温见宁才勉强打起精神,继续叮嘱钟荟:“不说祈家的事,我们以后也不能再多吃了,每顿饭只吃五六分饱就差不多了,还有些别的小事,咱们也该注意一下。”
她这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一来是在大家都已经开始缺粮的时候,她们还吃得白白胖胖的,只会让人把主意打到她们身上,比如东厢房祈家嫂子那样的人。二来日.本士兵、浪人在北平城里横行霸道,闲来无事就闯入百姓家中大肆搜刮,若只是丢些钱粮也就罢了,他们还糟蹋年轻姑娘。这些时日,温见宁听说北平城里已有不少女孩被日.本人侮辱后跳河上吊自杀。
这种情况下,她们的年轻、干净只会给她们带来灭顶之灾。
钟荟知道自己的头脑不如好友冷静清醒,所以她也不会轻易质疑温见宁的决定。既然见宁已经考虑好了,她照做就是。两人商定好了做法,从第二日就开始实施了。
前几日还好,然而没过多久,钟荟就觉出日子难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