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都市小说 > 白华为菅 > 第五十八章
    冯翎自然这话说得问心无愧。

    当年她确实有意帮温家女孩一把,但是事后过了这么久,双方的往来越来越少,她起先的念头也渐渐淡了。毕竟她回国这些年见过的、帮过的人多了,然而却并非每次好心都能有好报。接连吃过几次亏后,冯苓自然也长了记性。

    而且,即便是当初,冯苓在许下承诺的同时,也给温见宁挖了一个陷阱。

    一旦温见宁主动开口提出要寻求冯家的帮助,就意味着她将当年冯苓所说的话当了真,把和她与冯翊的友谊当作一场交易。只要她肯开口求助,冯苓当然会兑现她的承诺。

    不过,温见宁和冯家的交情也就到此为止了。

    当然,这些话冯苓不会说出口,可向来聪明的冯翊多多少少能猜到一些。

    他的心情有些复杂,不过短短三年不见,长姐就仿佛变了个人一样。

    不过,他还是劝道:“到底是您先对人家许下了承诺,人家也遵照约定跟我这个怪人当普通朋友往来。如今对方有难,咱们出尔反尔,传出去只怕咱们冯家的名声不好听。”

    冯苓挑眉:“我竟然不知道,你和她的关系居然好到了这种地步。”

    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一个女孩子求情。

    她清楚自己这个弟弟生性冷清,但却极其固执,说过的话,认定的事,绝不轻易更改,对人只怕更是如此。若非她早知道这两人这些年只是书信往来,中间还隔了整整一个太平洋,她这会真要担心冯翊被一个女孩子骗了去。

    冯翊对此只是沉默。

    冯苓实在没办法,只能无奈道:“好了,我的大少爷,你既开了口,我这个做姐姐的岂有不答应的道理。不过明面上我这个外人插手实在不好看,私底下我会想办法,尽量关照那位温三小姐的。不过帮归帮,旁人能卖我们家几分面子,就不是我能说了算的。”

    冯翊这才松了口气:“您肯帮忙就已经足够了。”

    他知道,有了冯苓这句话,见宁那边至少会好过很多。

    姐弟二人又聊了会天,看天色不早,冯苓终于催促弟弟:“好了,你快去换件衣服,一会我带你出去吃饭。瞧你的模样,整天只知道泡在实验室里,人都瘦成这个样子了。”

    冯翊听了她的话,起身先回自己的房间里换衣服。

    看着房门缓缓合上,冯苓这才随手打开旁边的手袋,取出一封折叠的信来。牛皮信封上娟秀的字迹,一看就是女孩子的手笔,寄信人的名字也正是她熟悉的那个。

    这封信一路漂洋过海,终于抵达大洋彼岸后,并未在第一时间被它的主人发现,而是在信箱和许多卷报纸里挤了几个月,落到了冯苓手中。

    在房门再次打开前,她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又将那封信折好放回了手袋中。

    ……

    不知不觉中,时间又过去了一个礼拜。

    这天傍晚,齐先生在家写东西,温见宁一个人拿着投稿的信封,打算出去找个报童帮忙送信,顺便去了就近一家生煎摊子,准备买些回去当作晚饭。

    或许是怕了温见宁这种玉石俱焚的报复方式,这些日子温家在小报上的气焰渐渐不如先前那么嚣张,舆.论的热度同样在渐渐散去,温见宁手头的这个《望族》系列也没必要再一直写下去了。等手头上最后这篇稿子刊印后,她也打算收手,让这场风波就这样慢慢平息。

    信托人送走后,温见宁一个人去买吃的。

    然而排队到了她这里时,这一炉生煎已经卖完了,她只能接着等下去。

    等温见宁的生煎终于做好,她正准备付钱时,却听摊主笑道:“您的钱已经有人付过了。”

    她心里咯噔一下,一回头看到身后不远处的人,张口结舌道:“陈、陈老板?”

    陈鸿望不禁笑道:“三小姐不必担心,你家里的人暂时还没有找到这里。”

    温见宁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即便温家的人没有找到这里,但陈鸿望的人不还是发现了她们的踪迹,这二者在她眼里的分别不大。

    陈鸿望看着她手足无措的模样笑了,转而提起另一件事:“上次和三小姐分别时,三小姐曾经许诺会请我吃顿饭。一别多时,今日难得你我都有空,不知三小姐可否兑现承诺。”

    温见宁看出她今天反正是躲不过这一遭了,索性爽快地点头答应。

    她先回去跟齐先生说明了情况,这才坐上了陈鸿望的车。

    尽管来上海虽然有段时日了,但她多数时候只是跟齐先生一起在公寓里做家饭菜吃,对上海本埠的餐馆并不算熟悉,尤其对高档西餐厅,更是知之甚少,只能凭着以往在香港时听人闲谈时的印象,随口说了间西餐厅的名字。

    司机调转车头,按照她所说的方向去了。

    ……

    温见宁说的这间西餐厅虽小,也比不上霞飞路那些闻名上海滩的西餐厅装潢奢华,但布置却很幽雅。昏黄的吊灯,厚重的深色木桌椅,玫瑰红的台布与长绒地毯,交织出一种迷离柔和的氛围。小提琴手在餐厅的另一头,轻柔的乐声不远不近地传来,既不会让人听不清,又不至于干扰人们的交谈。

    陈鸿望这人不通文墨,谈吐也不见得如何优雅有趣,但胜在其人见多识广,阅历丰富,尤其在讲到生意场上的事,也让温见宁这个外行人都听得津津有味。

    她一边听的同时,眼角的余光不经意瞥到有侍者一桌桌地去别的人那里低声说些什么,那些人虽有些不满,但还是起身离开。

    不一会功夫,餐厅里的人几乎走光了,只剩下他们这一桌。

    恰好侍者推着餐桌来到他们桌边,陈鸿望也暂时停下,温见宁迟疑片刻,还是问道:“这间餐厅的主人,可是和陈老板是老相识?”

    “算是吧。”

    陈鸿望的回答有些意味不明。

    直到侍者将餐具一一布设好,他才道:“实不相瞒,这餐厅在几年前就已经被我买下了。”

    温见宁虽已猜到大半,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没想到,自己不过是随意说了间西餐厅,竟然就是陈鸿望名下的产业。

    所以这顿饭究竟还算不算她请。

    她一时竟有些纠结。

    陈鸿望拿起刀叉,一边切着牛排一边自嘲道:“我第一次来上海的西餐厅来时不懂规矩,当时发了一大笔横财。一个白佬服务生问我牛排要几分熟。我一张口就是要十分熟的,当时那服务生虽没说什么,可我看得出来他眼底瞧不起人。后来我在内地的生意越做越大,等再回到上海,我就把这里买了下来,即便他们再看不起我这个泥腿子,又能怎么样。”

    温见宁还是没忍住:“可是如今您吃起牛排来,还是要七分熟的。”

    这话脱口而出后,她才觉得不妥,连忙收声。

    陈鸿望并没有真的和她计较,只是笑了笑:“三小姐说的不错,其实后来仔细想想,这不过是一时负气之举。好在这间小餐厅每年倒也能为我赚些薄利,才不至于砸在手中。”

    他的态度这样坦荡磊落,反而让温见宁不好再说什么:“陈老板不过是买下这间西餐厅罢了,并未因昔日的一时气愤做什么挟私泄愤之事,已是很难得了。”

    陈鸿望的动作停下,抬头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摇头失笑道:“这好像是我第一次听到三小姐为我说话。”

    温见宁一时语塞,只能低头切牛排作掩饰。

    过了一会,两人之间的气氛才渐渐再次缓和,恢复到了正常的谈话状态。如此一来,就免不了要提到这些日子温见宁跟温家的事。

    陈鸿望倒是没说什么让人反感的话,只是淡淡道:“你那位大堂兄倒和你家里的人有些不一样,他再三恳请我从中搭线,想与你好好谈谈。毕竟是一家人,闹到如今这样的地步,面子上实在不太好看。”

    他所说的正是温见宁那天匆匆一瞥的温松年。

    在温家找不到温见宁的踪迹后,他主动找上了陈鸿望,想要跟温见宁好好谈谈。

    温见宁低头沉默半晌,才道:“且不说我姑母她们,大伯父、二伯父还在家中主事,淮城本家的老太爷仍健在,我这事只怕他一个晚辈做不了主。更何况即便能谈得妥当,回去日子久了,还不知又会生出什么变数。在温家人心里,家里的女孩子总归是要嫁人的。等下一次,我恐怕连跑出来的机会都没有了。”

    见她仍不愿意对温家人低头,陈鸿望也颇为知情识趣地转移了话题:“当初我第一次见三小姐,就觉得三小姐与其他淑女不同。但我没想到三小姐这样年轻,竟然是个才女。”

    温见宁被他的恭维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尤其是知道对方大概也看到了她那些有意刻薄人的文章后更是脸热,连忙摆手道:“我不过是随便写写罢了,当不得陈老板这样夸奖。香港的名门小姐里,比我有才华的不知有多少。”

    她这话说得很诚恳。

    温见宁自己心里很清楚,她最多不过是胆子大,所以出名早些,而且有温家闹这一出,出的还大多是恶名。往前推十几年,五四那一代的女作家大多是内地官宦名门出身的闺秀,论出身、论才华,这世上比她出色的大有人在。

    更何况从某些方面来说,她虽然发表了些文章,但至今还只是单打独斗,始终没能真正的进入这个圈子里。而且托温家的福,至少两三年内她也很难被上海的主流文学圈子接纳。哪怕是日后,也会有人不时翻出这件事来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

    陈鸿望笑笑:“但是相比起来,我更喜欢三小姐的率真坦诚,虽然有些话听来不免刺耳,不过也要比那些满口洋文、心思古怪的千金小姐好。”

    他这过于直白的话令温见宁有些手足无措,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对面的人却话锋一转,突然问道:“不知三小姐是否愿意将近来的文章版权交由我手下的人代理,我最近恰好有意向出版业投资,手里正好收购了一间小的出版社”

    温见宁一时没反应过来,讶然道:“陈老板,是想买下我的小说?”

    陈鸿望放下刀叉,用餐巾拭了拭嘴角后才道:“陈某虽然没念过几天书,但起码的眼力还是有的。三小姐年纪轻轻,就能有如此成就,我想假以时日,必定会更有成就。我是个商人,商人重利,既看当下,也看长久。我是诚心和三小姐交朋友,也相信三小姐的人品。在版税价格方面,三小姐可以酌情开。”

    温见宁沉默良久,最终还是艰难地摇了摇头,声音干涩道:“抱歉陈老板,非常感谢您的好意,但请恕我不能答应。”

    坐在对面的陈鸿望似乎有些意外,又仿佛一切是在他的意料之中。

    “我可不可以问问为什么?”

    温见宁低头道:“陈老板,这段时间您对我的照顾,我一直感激在心。”

    “无论如何,您的好意我都心领了。可是答应这个合作,这对您来说并不公平。我无意妄自菲薄,但也清楚自己的份量,我的才华还不足以到您这样大费周章的地步。”

    她原先以为,陈鸿望这人如此殷勤,定是别有所图,如今对方坦诚他只是看中了她的才华,温见宁虽然有几分信了,但还是不免有些怀疑。

    对于她的不信任,陈鸿望只是洒脱一笑。

    “陈某的过去想必三小姐应当也有所耳闻。早些年我在西北一带跟人跑烟土发家,生意虽不大上得了台面,但也攒下了些家私。这些年经营下来,也算小有家产。虽然我看起来在一些年轻的太太小姐们里颇受欢迎,但我自己清楚,自己始终不过是个泥腿子。吃牛排、喝红酒,也改不掉身上的粗陋。”

    “陈某很清楚自己是个什么人,而且我觉得,三小姐自己也很清楚自己曾经是个什么人。我们是一类人,虽然有幸爬到了所谓上流社会的圈子里,却从未忘记过自己的出身。所以我想交三小姐这个朋友,不知道我这样说,三小姐是否还会怀疑我的用心。”

    他突然这样把牌面摊在了桌上,让温见宁有些猝不及防。

    但她听明白了陈鸿望的意思,也能感受到对方的诚意,只是不知道如何回答才算妥帖。

    好在陈鸿望也没指望她马上很快能有反应,甚至还给了她一个台阶下:“突然这样仓促地提到这些,或许唐突了三小姐。主要是因为我在内地的生意出了些问题,只怕这段时间不能继续停留在上海。若是三小姐这段时间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可以联系我手下的人。”

    温见宁虽不会跟以前一样第一时间拒绝,但也不会真的去他那里寻求帮助。不过她突然想起什么,还是道:“这次我与温家的事,多谢陈老板在其中帮忙说和了。”

    一直以来,她始终在误解对方的好意。如今话既然说开了,她自然也应当表示谢意。毕竟这段日子,如果没有他在其中斡旋,只怕她早被温家人带回去了。

    她想了想又道:“虽然白茅的作品可能不太值钱了,但若是陈老板不担心亏损,这个笔名下所有的作品,包括新出的这些文章,版权都可以任由您处置,权当是我的谢礼。这些可能不能完全偿还您的恩情,若是我以后还能写得出好的文章来,也会第一时间考虑与您合作。”

    如果没有这次和温家的笔战,或许再过两三年,等她的作品打磨得更成熟了,就能够偿还这份人情了,但是就现在的情况来说,她手里也只有这个还算值钱了。

    陈鸿望挑眉:“仅仅只是第一时间考虑吗?我以为三小姐会看在我们也算相识一场的份上,直接答应我们的合作。”

    温见宁对此只能歉意地笑笑。

    “看来我可能欠缺了一点点时机,”陈鸿望很大方地笑道,“不过希望等我下次回上海时,能听到三小姐不一样的答复。”

    温见宁摇头:“陈老板,或许那时我已经不在这里了。”

    陈鸿望本还要说些什么,旁边快步走来一个黑衣手下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等那人退下后,他才笑道:“陈某自信与三小姐有缘,我们总还会再见的。希望到时候,三小姐可不要装作不认识我这个人了。”

    两人虽未谈妥合作一事,但经过这一次,总算是冰释前嫌。

    如今再回想起自己先前的态度,温见宁只觉当初实在是太过分了。若是换了个气量狭小的人,指不定早就被她得罪成仇人。心中的歉疚感一再加深,虽然嘴上不说,但她对陈鸿望的态度也大为缓和,一时之间气氛竟是前所未有地和谐。

    虽然这间餐厅是陈鸿望名下的产业,好在他并没有让温见宁为难,最终还是让她请了。

    天色虽已全然黑了下来,但一辆汽车停在这里还是引来了住户们的注意。有人假装去取晾竿上的衣物,好奇又鬼祟地打量着路灯下这一男一女。

    温见宁踌躇片刻,气道:“陈先生不上去坐坐吗?”

    陈鸿望抬头看了一眼楼上,笑道:“我就送你到这里吧。”

    他也知道自己未必能受齐先生欢迎。

    温见宁站在原地,一直看着汽车没入沉沉的黑夜里,这才步履轻快地上了楼。

    屋里的灯亮着,齐先生已一个人吃过晚饭,正坐在沙发上看书,看到温见宁回来,这才随手放到一旁,拉着她坐下谈话。

    对于齐先生,温见宁向来没有任何隐瞒。

    她把今日与陈鸿望出去吃饭的事和齐先生都原原本本说了一遍,等说完后才发现齐先生正在专注地打量着她,让她浑身都不自然起来,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