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知是个什么山,隐蔽的山脚里有一座小木屋。看样子已经十分老旧了。
苏折像是对这里有几分熟悉,把马栓到木屋背后的树林里,随后推开破旧的门走了进去。
他道:“主人家估计已经搬走了,今晚就在此处落脚吧。”
沈娴看着他轻车熟路地生火,火光把他的侧脸照得闪耀,有些愕然地问:“这里以前你来过?”
苏折深邃的眼里有些光火跳跃,道:“和木匠师傅家一样,以前在这里养过伤,照顾我的是这里的猎户。”
“到底是因何而受伤,还会一路从南边跑到京城?”沈娴问了一个在木匠师傅家时她问过、但苏折却始终没详细回答过的问题。
苏折拨着火,没有回答。
秦如凉想起了什么,忽然道:“怀南王南征之际被奸人所害横死沙场,后来是怀南王世子力挽狂澜。那个时候有刺潜入军营里刺杀世子,后来被其侥幸逃脱。”
顿了顿,秦如凉沉声问道:“当时的世子就是当今皇上,而你就是当初刺杀未遂的杀手?”
苏折微曲的修长的手指拈着木枝,抬头看了秦如凉一眼,道:“陈年旧事,亏秦将军还记得。”
“果然是你。”秦如凉情绪起伏道,“当时皇上受伤不轻,若不是伤口偏离了心口半寸,又浅了半寸,只怕无法撑过来。”
苏折风清月白道:“这大概就是天意。”
当年他失败了,大楚王朝才被当今皇上给掀翻更替。如若当时他没有失手,也不会是如今这番光景。
秦如凉冷冷暼他一眼,道:“大学士真是善于隐藏,又好能耐。当时世子的人一路追杀,你竟也活了下来。”
苏折若有若无地挑了挑唇,道:“这大概也是天意。”
沈娴听得错愕,即使火光烤在手边,她也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当时苏折是如何九死一生逃出来的呢?他定然受了很重的伤,不知道那个时候他都是凭着怎样一股求生的意志熬过来的。
那时大楚动乱,他在乱世中奔波流离,又是怎样的孤苦无助,沈娴不敢想。
忽然间指尖一痛。
沈娴蓦然回了回神,下意识地缩手,苏折却快一步把她的手从火边拿开,紧握在手心里。
苏折摩挲着她的手指,道:“可有烫到?”
沈娴木然摇了摇头。
“烤火时不宜发呆走神。”苏折温煦地提醒道。
原来是沈娴有些走神,被火苗舔到了手指。
秦如凉几乎同时伸手来拿沈娴的手,只是他坐在沈娴的这一边,没有苏折那么有优势,因而还是慢了一步。
秦如凉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的手掌,沉默地收了回去。
贺悠和秦如凉的视线都紧盯着苏折抓着沈娴的那只手。
沈娴抽了抽手,道:“我没事。”
“没事就好。”苏折便也若无其事地松了去。
秦如凉心里始终憋着一口气。
前尘往事一旦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他就和苏折对峙了起来,细数从前朝中发生的事,死过的人。
贺悠听得一愣一愣的。即使他现在知道苏折是个什么样的人之后,也想象不出以前清高到与世无争的大学士会做出那些事。
沈娴抱着膝盖,一直细细聆听着。
发丝从肩后散落在鬓边,遮挡住了她的侧脸,和脸上的表情。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让她把他看得更清楚透彻,苏折对秦如凉质问的事,他若是做过的都轻巧地承认,没有一丝反驳和狡辩。
他把自己呈现得阴险和不堪。
秦如凉十分生气,生气中又带着一丝揭人伤疤的快慰,对沈娴道:“你都知道了吗,他的真面目。”
许久,沈娴才应道:“啊,然后呢。”
秦如凉一噎,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她就是执迷不悟。
不管苏折做过了什么,她都在无法控制地一天天接受,接受他全部的好,也接受他所有的坏。
甚至会有一天,连他的坏她都会无可救药地爱上。
时间不早了,后来大家都在木屋里将就着睡下。
苏折捡了个还算干净的角落,把布衣铺在地上,让沈娴睡。
他们三个男子,随便靠着墙坐着就睡了。
沈娴侧身卧着,白天骑了一天的马,感觉很累,闭上眼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火光把她的脸映照得油黄发亮,似上好的温润细腻的玉脂。
她仿若听到了雪渐渐铺在破落屋檐上的声音,除此以外,外面静极了。
后来她好像做起了梦。
梦里宫门高大广阔,无论是打开还是关上,都会发出沉闷的响声。
黑衣少年在阳光下十分明朗,眉眼如画,幽邃的眸子里似总也化不开的点墨。
但是他笑起来的时候极其温暖。
沈娴潜意识里把他认了出来,他是年少的苏折,大概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
可是那时他已经生得英朗不凡。太阳初升时,染得他眉宇间只有朝气,在沈娴面前没有丝毫深沉和算计。
少女时候的沈娴,没有发现他回来时肤色苍白,只被他眉间唇上的温煦笑意而晃花了眼。
她说:“苏老师,你总算回来了,我真高兴。”
苏折眼底里的笑意被风吹淡了些许,他抬手揉了揉沈娴的头,从怀中取出一个工艺并不出奇却雕刻得极其认真的木偶。
少女沈娴拿到木偶以后更高兴,仔细地把玩了好一阵子,忽略了苏折。
后来她才抬起头,对苏折道:“老师,你每次外出若是都能给我带新鲜玩意儿,那就好了。”
苏折隐去了途中的心酸和艰难,云淡风轻道:“只可惜老师出远门的机会也很少。”
或许少女沈娴一直都不会知道,苏折在满怀思念雕刻着那木偶时,正处在一个什么样的处境。
沈娴半睡半醒。
有些难过。
她听他说起过,在城外木匠师傅家养伤的日子。
那应该正是他从南境逃回来的时候,大概刚从重伤中苏醒,大概刚从鬼门关走回来。
沈娴闭着眼睛,甚至都能想象出,苏折披着衣,肩上流着墨发,重伤初醒,跟着木匠师傅学习雕刻,他神情专注一刀一刀刻着手中木偶的样子。
那木偶上的模样是他记忆中最想念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