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丽酒店地下停车场里的那些东西确认了,是用动物强行催化的半妖,没有神智,只会凭着本能攻击人。”陆吾把简略的鉴定报告递给裴雪听,“应该不是那些日本人能搞出来的东西,他们没这个技术。”
在酒店里被裴雪听差点打残的男人姓贺茂,这个姓氏是日本阴阳师两大姓之一。但仍然居住在特调局招待所里的阴阳师代表团拒绝为此事负责,坚称这场针对裴雨颂的袭击是那人的个人行为。
至于原因,代表团一问三不知,道歉倒是道得很快。
但就算他们就地磕三个响头,也改变不了裴雨颂生死未卜的事实。
裴雪听坐在医院的长廊上,抢救室的灯还在亮着。她双手握着一只怀表,紧紧地抵着额头,并没有去接那张报告。
“看起来黄昏议会咬钩了,极力阻止我去苏州,甚至把这种底牌都扔出来了。”裴雪听闭着眼睛,听不出语气波动,“他们一定会在东南对檀真动手。”
陆吾没做出评价,只是靠在墙上点了根烟。不等护士瞪着眼睛过来警告,他便用打火机点燃了那张报告,看着纸张化为灰烬,跟摁灭的烟头一起塞进了垃圾桶。
“我被停职了。”陆吾无事一身轻地笑笑,“这张报告是我偷出来的,得销毁证据。”
“你去苏州吧,我帮你守着你哥哥。”陆吾说。
裴雪听抬起头看着他。
陆吾平日里总穿着那身送葬似的黑西装,气质介乎于四十岁房地产中介和升职瓶颈的领导之间。裴雪听刚进特调局那段时间总是气他,陆吾时不时就要摸出个血压计来测血压。
此时的他看上去却有几分失业青年回家继承家产的潇洒。
“看我干什么?护工的钱你自己出。”陆吾挑眉道。
“我还以为你很热爱这份事业。”裴雪听由衷道,“毕竟没几个神兽愿意给人类打工,就凭特调局那点薪水?你去我哥公司给他镇宅都比这赚得多。”
“我只是有点羡慕。”陆吾笑笑。
“羡慕什么?”裴雪听好奇。
陆吾伸出一根手指,在左胸腔上叩了叩,“在你放弃燧人氏火、走入轮回之前,我从未真切地领会到‘心’是什么样的存在。我寻找你,带你回昆仑,是我的使命。但我不能理解你和檀真的感情。”
陆吾顿了顿,诚恳地说:“直到现在也不能理解。”
“但我守了你三千年,我知道他对你很重要。如果再次失去他,你会和上一次一样痛苦吧?虽然是我不能感受到的痛苦。”陆吾说,“所以你去找他吧,我帮你保护你哥哥。”
裴雪听没说话,只是打开了那只怀表。怀表里是一张小小的全家福,站在一双儿女身后的夫妻笑容和婉。
“爸爸妈妈,如果你们还能看得见的话……”
——
檀真下了高铁就被东南分局的人接走了,在当地酒店里吃了顿苏帮菜,负责人才委婉地和他表示调查青铜棺一事进行已久,只是一直没什么进展,如果没有新的策略,他在这里也是浪费时间。
檀真夹了一筷子酸甜的松鼠鳜鱼,鲜美的滋味在舌尖上炸开。他琢磨着找一找菜谱,回去做给裴雪听吃,闻言折起纸巾擦了下唇,淡淡道,“我不是为青铜棺来的。”
“可通知上写的……”这回轮到负责人愣住了。
“你们照旧进行你们的工作,不用管我。给我一套不会被屏蔽的跟踪设备,二十四小时监控我的位置。”檀真沉吟片刻,道,“一旦我失踪超过三个小时,立刻搜索我的定位。”
檀真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级别更高、公章更具权威的文件,放在桌上推了过去。
负责人看到文件上红色的公章,像是被刺到了似的,立刻把文件折好推回去,点头道,“明白,还需要别的支援吗?”
“给我开个房间,我想睡一会儿。”
东南分局的招待所被塞在一所大学里,路灯光像是一层薄而透明的糖衣,笼罩着灯下走过的人。檀真洗过澡就在学校的街道上慢慢地踱步,看着下了选修课的学生嘻嘻哈哈地从教学楼里跑出来。
道路两侧的凤凰树投下密密匝匝的树影,像是一潭化不开的浓墨。
檀真本就相貌出众,更何况留着一头长发,更加引人注目。好几个学生仗着他一个人就上前来要,檀真蹩脚地轻声推脱不方便,这些青春气逼人的孩子们才作罢。
他站在灯光环绕的湖面上,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哪位?”
“是我,枭。”
檀真有些意外,“有什么事吗?”
“裴雪听的哥哥在京州遇袭了,她要晚点才能到苏州。”枭简单明了地介绍了当前的情况,“我现在正在高铁上。你的具体定位分局已经分享给我了,现在开始我对你的人身安全负责。”
“她哥哥怎么样?”檀真有些急促地问。
“刚刚脱离危险,现在陆吾在医院。”枭说,“你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黄昏议会串通日本那些阴阳师搞这一出,就是为了阻止她赶来。他们铁定是要对你下手了。”
“我知道了。”檀真说,“她现在在飞机上吗?”
“没出意外的话,应该是。”枭说。
檀真挂断了电话,离开湖面回到了招待所。
招待所老板是个昼伏夜出的黄鼠狼精,正抱着辣条火锅蹲在前台看剧,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抹在卫生纸上。檀真看他哭得原型都要露出来了,于心不忍地抽了张纸给他。
黄鼠狼看他一眼,带着哭腔说:“谢谢你啊,道长。”
“没关系。”檀真看着平板上长相和演技一样磕碜的男女演员相拥,很是一言难尽,“你的审美还挺平易近人的。”
“啊?还好吧,这是那些学生推荐给我的。”黄鼠狼抹着眼泪说,“我们也要紧跟时代的步伐嘛,跟上年轻人的思维,不然会被淘汰的。这自热火锅太辣了,受不了了。”
檀真哑然失笑。
“道长你坐。”黄鼠狼从乱七八糟的抽屉里翻出一袋紫薯芋泥饼,热情地塞到檀真手里,“下午刚送到的,道长你尝尝。”
檀真咬了一口,软糯香甜。
黄鼠狼自来熟地聊开了,“来我这儿住的都是有大事背在身上的,基本上沉着脸进进出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走了。道长你还是头一个和我聊天的,分了个闲差吧?”
檀真笑着点点头,“我以前也来过这里。”
“嗯,什么时候?”
“三千年前吧。”
黄鼠狼竖起一根大拇指,权当他在吹牛。
前台的座机忽然响了起来,黄鼠狼踩着凉拖吧嗒吧嗒地跑过去接,然后转头古怪地看着檀真:“道长,你是叫檀真对吧?这个电话说找你。”
接待所只负责提供住宿,这还是头一次有人打电话到这里来指名道姓地找人。
檀真接过电话,一道细弱阴柔的声音在他耳边挠了一下。
“檀真,你还是来了。被人当作弃子扔掉的感觉怎么样?”
“目前情绪还算稳定。”檀真低头叼着半块没吃完的紫薯芋泥饼,吞进了胃里。
“我很期待你的表现,来找我吧檀真,这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结局。”那道诡异妖娆的声线笑着,“你最好一个人过来,否则发生在裴雪听哥哥身上的事,就会发生在这个学校里。”
檀真放眼望去,窗外隐约可见教学楼的一角,灯光逐一熄灭,像是漂亮的玻璃城堡被按下了关机键。整座校园沉浸在夜色的静谧中,路灯下飞虫挥舞着翅膀。
“你不应该把不相关的人扯进来。”檀真的声音冷得刺骨。
“覆巢之下无完卵,这是新时代的变革,没有人能置身事外。”电话另一头的人笑着说,“谁算是不相关的人?”
——
凌晨。
裴雪听从酒店的床上把枭薅了起来,眼睛通红,“檀真人呢?”
“招待所啊,出什么事了?”枭在睡梦中也没有摘下那一身木乃伊似的装束,整个被裴雪听刨了出来,睡眼朦胧。
床边的桌面上摆着电脑,屏幕上代表着檀真位置的红点静静地闪烁着。定位装置显示,他已经安安稳稳地待在招待所里四个小时了。此刻那个红点却突然出现在了二人所在的坐标。
“招待所他的房间里没人,床上摆着这个追踪器!”裴雪听急火攻心,没按捺住,一把将追踪器砸在了桌面上。
枭眼皮子一跳。
两个人静默相对,酒店房间里一时间只剩下循环往复的呼吸声。
“抱歉,这件事本来跟你就没关系。”裴雪听抹了把脸,叹息道,“你回去吧。”
“如果我是幕后黑手,我一定会把檀真引到我的陷阱里去。”枭忽然说,“只要覆盖了现代科技的地方,都在特调局的掌控范围内。除非我控制了整个东南分局,否则即便在人多眼杂的地方得手,我也很难逃出去。”
“檀真不是傻子,对方的威胁一定很有分量……”裴雪听忽然骂了一声。
“你想到什么了?”枭问。
裴雪听打开手机里保存的相册,那些富有冲击力的照片毫无遮掩地摊开在枭眼前。蛇女扭曲的脖颈、反曲后肢的半人半虎和一地被水稀释了的血液,像个科技感和野蛮并存的屠宰场。
“袭击我哥的东西。”
“这是什么东西,科技嫁接、基因突变?”枭紧紧地皱着眉。
“是催化失败的半妖。”裴雪听怒火中烧地踹了一脚茶几。
饶是冷血无情如枭,也被这丧心病狂的计划惊呆了。这比他们摸清黄昏议会的宗旨就是“搅乱现有阴阳、人妖秩序,天师复兴荣耀”还令人震惊。
“我去联系分局调监控记录,檀真不熟悉现代科技,不可能完全避开监控。”枭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劝慰道,“你冷静点。”
裴雪听现在就想把那个自作主张的混账抓回来抽一顿,然后拷上十八道大锁把人关在家里,一辈子不许往外跑。她摆摆手,示意枭不要说废话,要滚赶紧滚。
等枭一走,裴雪听立刻翻出口袋里抄下来的那个电话号码,拨通了宋小明的电话。
出乎意料的,宋小明立马就接通了电话。
“裴科。”宋小明压低了声音道,“你还好吗?现在局里都在传你辞职了,调查组正在审查我们所有的工作报告。”
“我好得很。”裴雪听说,“你帮我查个电话号码,看看能不能定位。”
“好。”宋小明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行动科里最后一棵遵纪守法的小树苗也长歪了,全然不顾裴雪听现在处于辞职和停职的黑白地带。裴雪听报出那串数字,宋小明那边很快就给了答复。
“裴科,这是网络虚拟IP拨号,定位不到。”宋小明有点灰心,“对不起。”
“没事。”裴雪听一咬舌尖,恢复了一点清明,“那檀真的手机呢,能定位到吗?”
一阵键盘噼里啪啦的响声过后,宋小明有点兴奋地说:“檀真老师没有关机,可以定位到!他刚刚订了网约车到七里山塘,还有二十分钟结束行程!”
裴雪听听见这事无巨细的汇报,有些想笑,“你入侵了他的手机软件?”
宋小明讷讷的,没敢接话。
“干得漂亮,要是特调局开除你,领导给你介绍新工作。”裴雪听飞快地说,“把他的手机定位发给我。”
——
檀真到山塘的时候,天上正在下雨。
午夜电台接近尾声,女主持人捏着甜软的嗓音和观众告别。司机打开一小道车窗缝隙,车厢里的烟味随着微凉的雨水气息散去了一点。檀真半靠在车窗上醒来,望着窗外的街景。
“小哥,你定酒店没有?”司机问,“我把你送酒店去。”
“不用了,在路边停吧。”檀真礼貌地说,“谢谢。”
“你这个年轻人怪气的,”司机从后视镜里瞄了他一眼,“来这边玩的人不少,就是这个点来的稀奇。要不是你给的价钱高,我也不敢接你的单子。你是遇上什么事了吗?”
“没有,我回家。”檀真摇头道。
司机更觉得古怪了。檀真上车的时候除了一身衣服,一个手机,什么都没拿。他外表看上去非常年轻,清秀得有几分锐利,叫人不敢多看,和大学城里那些学生区别很大。
司机不敢再看,匆忙停车把他扔在了路边。
檀真看着自动扣费的消息弹出来,把手机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