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这个破工作,我看你明年交人寿保险都交不上。”
裴雨颂骂骂咧咧地剥出一只圆滚滚的橘子,和盘子削好皮切好块的水果凑成个果盘,上面还贴心地插了牙签。
“你怎么这么闲啊,”裴雪听镇定剂打得太多,脑子还有点不清醒,迷迷瞪瞪地问,“你公司是要倒闭了吗?”
“今天周末。”裴雨颂慈爱地看着她,“你该不会是要傻了吧?这算工伤吗?”
裴雪听摸摸自己的额头,无言以对。
在她昏迷的时候,属于“烛”的记忆海潮般灌进她的脑海里,她像是一个看,旁观了檀真一生的颠沛流离和痛苦煎熬,又不由自主地沉沦其中。裴雪听有生以来第一次“看不清”自己是谁,险些心性崩塌。
但忽然间,那股引诱着她走向崩溃的力量消失了。
裴雪听咬着橘瓣,若有所思地看向病房门口。
“檀真呢?我有话要问他。”
——
檀真被蒙着双眼带下车,脚下走过曲折的道路,闸机发出轻微的“滴”声,周遭的气流便变得缓慢冷凝。檀真判断自己应该是进入了某个大型的建筑,排风口细微的响声宛若昆虫振翅。
陆吾摘下他的眼罩,幽深如巨兽肠道的走廊暴露在他眼前,黄豆般的灯光蜿蜒着去向最深处,尽头是照不透的黑暗。长廊两侧蚀刻着大片大片复杂的咒文,笔画凌厉。
“开门之前你还有后悔的机会。”陆吾说,“我大概知道安乐公主对你和烛做过什么,但现在已经不是大徵了,杀人要偿命——虽然严格意义上来说她已经不是人了。你懂我什么意思吗?”
“我不会杀了她的。”檀真平静地说,“放心吧。”
陆吾点点头,带着他走向走廊尽头的大门,一顿冗杂的操作之后,打开了机械锁。他后退半步,为里面的人和檀真让开了道路。檀真走进密室里,陆吾把大门死死地扣合住。
檀真凝视着那颗灯光下每根睫毛、长发都纤毫毕现的美丽头颅,没什么表情地说:“好久不见。”
“你终于还是来见我了。”安乐公主咯咯的笑了起来,“你的表情很不好,遇到什么你也办不到的事了吗?如果你愿意跪下来求我,我还是能考虑一下要不要帮你的。”
“确实不太好,我的徒弟死了。”檀真双手插兜,很冷似的微微收起双肩,仰头看着飞雪般的素白灯光,“我想你应该认识他,大羲国师,那个帮助北蛮人引兵破开江南大门的人。”
安乐公主的脸色倏地一变,面部肌肉抽搐着,“他居然是你的弟子……你们满门的乱臣贼子,其罪当诛!”
“我以为你们的关系应该会很好呢。”檀真歪头端详着她愤怒的表情,“毕竟你们都在为黄昏议会做事,不是吗?”
安乐公主的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看来你并不知道这件事。”檀真了然地点点头,“也是,以你疯的程度来看,是绝对不会和任何毁灭大徵的假想犯共事的。我现在越来越好奇,你背后的人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安乐公主死死地咬着唇,还在揣度檀真话里的真假。
檀真却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厉帝死后,北蛮围城,他告诉你长明灯灵可开冥界大门,引阴兵破局。所以我逃亡多年,你一直穷追不舍。但是公主殿下,你们大徵杜绝鬼神之说百余年,你怎么会信了他的话?”
“因为你。”
安乐公主的声音轻不可闻,檀真却猛地僵住了。
“在你身上,我们得见鬼神伟力。我不得不信,也不能不信。”安乐公主的眼神悲伤又倔强,“檀真,你尽可以笑我痴心妄想——我是大徵的公主,这是我的命!”
檀真安静地和她对视,像是一泓沉静的湖泊,无风无澜。
“我很讨厌你父亲,”檀真忽然说,“不过他一生都没有信过命。”
安乐公主哑然,凌乱的眼泪打湿了长发和睫毛。她的哭声嘶哑,像是要一口气流完三千年来积攒的泪水。哭声在密室里回荡,仿佛困囿其中不得解脱的风。
“我没有见过那个人的脸。”安乐公主哭够了,沙哑着声音说,“不过他应该是个男人。”
“应该?”
“他的声音有点阴柔,我怀疑过他是宦官。”安乐公主说,“不过北蛮人没有养宦官的习惯,皇宫里的宦官大部分是从小养的,吃穿住行都在宫里,应该也没有这种本事。”
檀真心里有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一闪而过,但他强迫自己不要去想。
“北蛮人攻破江南以后,我在乱军中受了重伤,本来以为自己要死了。”安乐公主苦笑着,“他救了我,起初是把我换到别人的身体里,反正乱世里什么都缺,最不缺尸体。后来他干脆自己给我做身体,用陶瓷或者玉石。”
“他让你做什么?”
“杀人。”
檀真的眉峰轻轻一挑,“听起来对你不难。”
“确实不难。”
安乐公主还想说什么,口腔里的舌头忽然一弹,五官都不受控制似的绞了起来,眼珠子转得像是要脱离眼眶飞出来。檀真一惊,背后沉重的大门立刻弹开,陆吾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
“别过去。”陆吾沉声道,“最新更新的情报,黄昏议会的高层都被种了某种东西,首脑能直接控制他们的身体。”
檀真当然知道,他在纳西古寨的后山曾经借此警告那个人不要再对青铜棺动心思。但他有一种很微妙的直觉,这一次安乐公主不会得到善终。
安乐公主的五官渐渐平复下来,恢复了原本秀美妩媚的样子。但她看向檀真的眼神却让人不寒而栗,像是寒冬腊月,一盆冷水对着脊椎浇下来。
“檀真,好久不见。”
“你是谁?”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安乐公主”的声音变得平静低缓,介乎于雄性的雄浑和女性的柔美之间,“我们相见的那一天,就以整个世界的新序幕作为重逢的礼炮吧。”
“在此之前,我再送你最后一个礼物。”
那道声音落下的瞬间,安乐公主也垂下了眼睫。房间里为她布下的阵法、符箓不再闪烁微光,一同熄灭了下去。那句话像是燃尽了她的生命,终结了这个旧时代孤魂的流浪。
“她死了。”檀真轻声说。
“我以为你很想她死。”陆吾奇怪地看他一眼。
“可能是物伤其类吧,”檀真说,“这个世界上和我有关联的人又少了一个。”
“又”,陆吾想起了来不及送上救护车就灰飞烟灭的琥珀,咽了咽口水没说话。他和琥珀还有过一段旧怨,非常讨厌这个疯疯癫癫的小子和那双阴毒的鬼瞳,一度想宰了他。
陆吾知道檀真也不是很喜欢这个便宜徒弟,但琥珀死了,檀真好像也不是很开心。
人真是复杂。
陆吾在心里摇摇头,转而问:“医院那边说雪听醒了,你怎么不去看看她?”
檀真没说话,低头看了一眼。上车之前裴雪听发的消息还静静地躺在聊天框里。
“我今晚出院。”
——
从特调局到监禁安乐公主的密室有很长的一段距离,檀真被蒙着眼睛带来,也被蒙着眼睛带走。
檀真半靠在车窗上,觉得很累。
黄昏议会麾下无数能人,连银藏这样的行动科前科长都能笼络,要一个除了发疯复国什么都不在乎的安乐公主做什么呢?裴雪听抓住她的时候,甚至连汗都没出。
那个人也许只是想羞辱奴役她罢了,所以才一直让她活着。
我一定认识这个人。檀真想。
但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那些和他有关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还有谁活着呢?
檀真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做了一个纷乱嘈杂的梦。
梦里他提着琉璃灯在烈火燃烧的大街上奔跑,四处都是在杀人的北蛮士兵。天上下着红色的雨,给琉璃灯的灯光也蒙了一层红色。
他一会儿看见那个被吊死在城墙上的人长着琥珀的脸,一会儿又看见白商陆被长枪刺穿胸膛钉在残垣断壁上,一会儿看见楚怀南坦然站在刑场中央说“我是大徵的皇帝,当以身殉国”。
檀真慌乱地去握烛的手,却摸了个空,一转身看着裴雪听躺在血泊里。
他是被惊醒的,醒的时候车顶被雨点敲得噼里啪啦的响。
“醒了?还有一个红绿灯就到了。”陆吾皱眉道,“你怎么出那么多汗?”
檀真脸色苍白地摇摇头,没说话。
街道两侧的路灯飞快掠过,地面上流淌的雨水倒映着五颜六色的灯光。路上没什么行人,商场里热门歌曲的声音远远地飘出来,衬出另一种寂寥。
陆吾直接把檀真送回了裴雪听的小公寓。门卫死活不让这辆没登记的车进去,檀真就在两人争论的时候直接推开车门走下去了。
这么大的雨,一沾就湿。檀真却像没有知觉似的,一路走到单元楼下面,忽然站住了。
裴雪听穿着雨靴站在大雨里,肩上松松垮垮地披着外套,散落下来的长发被淋湿了尾端。她撑着一把很有童趣的黄色耗子雨伞,像个接幼儿园小朋友放学的家长。
檀真喉结滚动,本能地想问“你不是今晚才出院吗?”
但裴雪听站在路灯下,伞檐挂下来的雨水像是无数透明的琉璃珠子那样溅落。她眼睫漆黑、皮肤素白,背后的路灯光勾勒出她每一根起落的发丝,美得像是神龛上的神女。
裴雪听抬起另一只胳膊,是个询问的姿势——“要抱吗?”
檀真上前紧紧地抱住了她,汲取她身上透出来的每一点体温。他嗅到了裴雪听身上淡淡的草木清香,知道这是家里新换的沐浴露气味,令人安心。裴雪听也微微踮起脚尖回抱他,安抚似的拍着他的后背。
“陆吾和我说带你去看犯人了。”裴雪听知道他去见安乐公主,斟酌着用词,“加班加哭了啊?明天我们就去劳务局举报他不给加班费!”
“琥珀让我和你说对不起。”檀真埋首在她温热的颈窝里,低声说。
“又没什么大事,他怎么不亲自来和我说,怕我揍他啊?”裴雪听举重若轻道。
“他死了。”
琥珀自废鬼瞳,断绝了命数。檀真抱着他冲出审讯室,却已经来不及。琥珀在檀真的怀里飞速地脱水、萎缩,从一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转眼变成了四肢蜷曲在一起的婴儿——如果有这样形容枯槁的婴儿的话。
檀真一点力气都没用,琥珀就在他的怀里碎成了古铜色的烟尘。
裴雪听无话可说,只是用力的抱紧了檀真。
“提灯天师,无亲无友无同门。”檀真轻声说,“现在连我的徒弟都死了。”
“你还有我,”裴雪听毫不犹豫地说,“我不会离开你的。”
——
“你们俩非要在雨里抱是吧?”
路灯旁违章停车的保时捷摇下半扇车窗,露出裴雨颂咬牙切齿的脸,“家里不够你们发挥的吗,这地方还有监控——你们俩简直有伤风化!你刚刚出院,在乎一下自己的身体不行吗!”
“有伤风化你别看。”裴雪听一勾檀真的脖子,把他带进了单元楼,头也不回地说。
——
“一个人,要怎样才算死了呢?”
白喻吃了一惊,看着身边不知何时出现的小孩。她和父母来参加葬礼,周围都是穿着黑衣服、胳膊上戴着黑纱的成人,这样的场合应该不会让孩子参与才对。可身边的人似乎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孩子,只有她看见了。
白喻犹豫着蹲下身,拂开他湿漉漉的额发,问:“你是在和我说话吗?”
“当然啦,姐姐。”小孩子笑得很甜,脸颊上两个深深的酒窝。
“从生物学的角度上来说,当大脑死亡的时候,医生就可以宣布这个人死亡。”白喻一本正经地说,“但死亡不是终点。”
“死亡不是终点,那什么是?”
“遗忘。”白喻说。